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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年八月初五,晨光熹微。历时月余,跋涉数千里,张绥之一行人的车队,终于遥遥望见了北京城巍峨的朝阳门城楼。时值夏末秋初,官道两旁的杨柳枝叶已见微黄,晨风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北方的干爽气息。

花翎和阿依朵两个丫头,早已按捺不住归家的兴奋,弃车骑马,并辔而行,叽叽喳喳地商量着回京后第一顿要吃什么。花翎挥舞着小马鞭,眼睛亮晶晶的:“我要去吃李记的酱羊肉!还有王婆家的酸梅汤!在朝鲜可馋死我啦!”

阿依朵则一脸向往:“我想吃东市口那家胡人开的烤羊腿,撒上孜然,香得很!还要喝甜甜的奶酪!”

护卫们的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毕竟,回家总是令人期待的。

然而,端坐在马车内的张绥之,眉头却微微蹙起。他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向越来越近的京城。朝阳门依旧雄伟,守城的官兵依旧肃立,进出的人流依旧熙攘,但不知为何,他敏锐地察觉到一股与离开时截然不同的气氛。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沉寂,仿佛整个城市都被一层无形的薄纱笼罩着,少了往日的鲜活与喧嚣,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感。街面上的行人大多步履匆匆,少有闲谈,即便交谈,声音也压得极低。一些茶楼酒肆门口,也不见了往日高谈阔论的士子身影。

与他同乘一车的朱秀宁,也感受到了这份异样,她放下手中把玩的玉佩,轻声道:“绥之,京城……似乎有些不对劲。”

张绥之点了点头,低声道:“嗯,静得反常。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时,马车外传来陆昭霆低沉的声音:“大人,前方有仪仗迎接,是锦衣卫的人。”

车队在朝阳门前缓缓停下。只见一队衣甲鲜明的锦衣卫缇骑早已列队等候,为首一人,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年约三旬,面容精干,眼神锐利,正是锦衣卫千户冯敏。他见到车队,立刻上前,对着朱秀宁所在的马车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锦衣卫千户冯敏,奉陛下旨意,恭迎长公主殿下凤驾回京!陛下牵挂殿下,特命臣在此迎候!”

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朱秀宁露出半张绝美的脸庞,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慵懒,语气平淡却自有威仪:“冯千户辛苦了。陛下有心了,本宫一切都好。” 她的目光扫过冯敏和他身后的锦衣卫,敏锐地发现这些天子亲军的神色,较之以往更多了几分肃杀与恭谨,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张绥之也下了马车,与陆昭霆一同上前。冯敏又对张绥之拱手道:“张大人一路辛苦,陛下亦有吩咐,请大人与殿下入宫觐见。”

张绥之还礼,顺势低声问道:“冯千户,京城近日……可是发生了何事?为何气氛如此凝重?”

冯敏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四周,凑近张绥之,用极低的声音道:“张大人离京日久,有所不知。月前,七月十五,左顺门外……出了大事。” 他言简意赅,将杨慎等人哭门、皇帝震怒、大规模逮捕、尤其是残酷的廷杖之事,扼要说了一遍。

尽管冯敏语焉不详,但“二百余官员”、“左顺门”、“廷杖”、“十七人毙命”这些关键词,已如同惊雷般在张绥之耳边炸响!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离京这数月,京城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的惨剧!皇帝……竟用如此酷烈的手段,对待谏言的臣子!这与他离京前那个虽显固执、但尚存理智的少年天子形象,已然判若两人!

陆昭霆在一旁也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凝重至极。

朱秀宁在车内,虽未听全,但“廷杖”、“毙命”等词也隐约传入耳中,她的脸色也微微变了,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深知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气,一旦被触怒,行事会何等决绝。

“多谢冯千户相告。” 张绥之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道。他知道,此刻的北京城,已是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而他,刚刚归来,便已身处漩涡的边缘。

一行人再无多话,在冯敏所率锦衣卫的护卫下,穿过依旧繁华却暗流涌动的街市,径直向皇城驶去。

紫禁城,乾清宫。

与城外的闷热不同,乾清宫东暖阁内,因摆放着数个巨大的冰鉴,凉意习习。嘉靖皇帝朱厚熜身着常服,坐在御案之后,面容比张绥之离京时更显清瘦,眼神也更加深邃难测,那目光扫过来,带着一种审视的、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绥之、朱秀宁、陆昭霆三人入内,依礼参拜。

“臣张绥之(微臣陆昭霆),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姐秀宁,参见皇帝陛下。”

朱厚熜的目光先在朱秀宁身上停留片刻,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开口道:“皇姐一路辛苦,平身,赐坐。”

“谢陛下。” 朱秀宁起身,自有太监搬来绣墩,她优雅落座。

朱厚熜这才将视线转向跪在地上的张绥之和陆昭霆,淡淡道:“张爱卿,陆爱卿,也平身吧。”

“谢陛下。”

朱厚熜看着张绥之,语气听不出喜怒:“张爱卿,朝鲜之事,朕已从八百里加急中知晓大概。你,做得不错。将详情,再与朕细细奏来。”

“臣遵旨。” 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将从抵达朝鲜后如何察觉济生堂异常、如何设计试探假顾云深、如何与建州姐弟相遇、如何识破贼人阴谋、如何捣毁山庄密室、解救被掳女子、查获“缠绵散”之毒,以及顾云深献上解药和医书等情,条理清晰、详略得当地陈述了一遍。他语气平稳,既不过分自夸,也不遗漏关键细节,尤其强调了乌兰尼敦姐弟的相助、朝鲜官方的配合以及陆昭霆等人的奋勇。

朱厚熜静静听着,手指偶尔轻敲御案,当听到“黑虎标记”、“关外势力李真陆雄”、“海龙王”、“可能勾结白莲教”、“数百被拐女子”时,他的眼神明显锐利了几分,但并未打断。直到张绥之全部奏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嗯。爱卿临机决断,抽丝剥茧,一举粉碎逆谋,保全朝鲜王室,扬我天朝国威,更查获如此重大线索,确是大功一件。”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的朱秀宁心中暗喜,趁着皇帝心情似乎不错,她悄悄给张绥之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趁此机会,或许可以提一提两人之事。

然而,张绥之还未开口,朱厚熜却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变得有些玩味,看着张绥之,慢悠悠地道:“不过嘛,张爱卿,朕有一事不明。那朝鲜贡女安贞敏,本是朝鲜国王献给朕,用以充实后宫的。怎地……就让你私自做主,放她与那顾云深成婚,还其自由身了?此事,你作何解释啊?”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气氛瞬间一凝!

张绥之背后顿时冒出冷汗!此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是擅自处置贡品,是对皇权的僭越!他连忙躬身,正要请罪解释。

“阿弟!”

不等张绥之说话,朱秀宁已娇声开口,她站起身,走到御案前,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说道:“安姑娘的事儿,是皇姐我做的主!那安贞敏与顾云深本是情深意重的苦命鸳鸯,遭此大难,好不容易团聚。我们天朝上国,富有四海,难道还缺她一个贡女不成?成全一对有情人,岂不是一桩美谈?还能彰显陛下仁德,让朝鲜上下更加感念天恩呢!这事儿要怪就怪皇姐我,你要罚就罚我好了!” 说着,她竟作势要跪下。

朱厚熜哪里真会让姐姐跪下,连忙抬手虚扶,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皇姐快起!朕不过随口一问,你倒护得紧。罢了罢了,一个贡女,放了也就放了,皇姐说得对,成全美谈,彰显仁德,甚好。” 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但目光扫过张绥之时,那深处的一丝审视,却并未完全消散。

朱秀宁这才嫣然一笑,重新坐回绣墩。

朱厚熜不再纠缠此事,对身旁的司礼监太监黄锦示意了一下。黄锦立刻上前一步,展开一卷明黄绸缎圣旨,尖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行人司行人张绥之,奉使朝鲜,不辱使命,明察奸宄,靖安藩邦,厥功至伟。着赏银五百两,纻丝三表里,宅第一所。特擢升为顺天府推官,品秩从六品,即日上任。钦此——”

顺天府推官?

张绥之和朱秀宁都是一愣。推官乃一府之佐贰官,主要负责刑名、诉讼之事,品级不高,却事务极其繁琐,堪称“职卑权重”,日常处理的都是民间鸡毛蒜皮的纠纷案件,与张绥之此行所立下的勘破跨国大案、涉及两国安危的功劳相比,这个职位安排,着实显得有些……微妙。尤其是顺天府,天子脚下,皇亲贵胄、官僚胥吏盘根错节,这推官的位子,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朱厚熜看着张绥之,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张爱卿,你心思缜密,断案如神,朝鲜一案便是明证。朕思来想去,这顺天府推官一职,正可发挥你的长处。顺天府尹万镗日前丁忧回乡,府尹一职暂缺,由府丞暂代。你去了之后,要用心任事,恪尽职守,将顺天府辖下的刑名案件,都给朕料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顿了顿,声音微冷,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好好干,莫要学那些只会空谈、不识时务,最终自寻死路之人。”

这话,分明是在警告张绥之,要务实做事,不要像左顺门那些官员一样,妄议朝政,挑战皇权。

张绥之心中瞬间明了。皇帝此举,一则是确实需要能吏处理京畿刑狱;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是将他放在一个职位不高、事务繁杂的位置上,既用了他的才能,又避免他因朝鲜之功而过快升迁,引人注目,甚至卷入更高的政治漩涡。同时,这也是对他和公主关系的一种无形制约——一个整天忙于处理民间讼案的推官,哪还有多少闲暇陪伴公主?

“臣,张绥之,领旨谢恩!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 张绥之压下心中的复杂思绪,恭敬叩首接旨。他明白,在经历了左顺门血案之后的皇帝,猜忌心必然更重,此刻任何看似不满的表示,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陛下!” 朱秀宁却不干了,她蹙起秀眉,娇声道,“绥之他刚立了大功,从朝鲜回来,舟车劳顿的。这顺天府推官……听说尽是些家长里短、偷鸡摸狗的琐事,岂不是大材小用?能不能……换个清贵些的闲职,也好让他多休息休息?” 她这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嫌这职位太低太忙,耽误张绥之陪她。

朱厚熜瞥了姐姐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淡然:“阿姐,你深居宫中,懂得什么?京畿重地,刑名之事关乎百姓安定,岂是小事?正因为张爱卿有能力,朕才将此重任交予他。让他多历练历练,是好事。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朱秀宁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弟弟那看似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君无戏言,圣旨已下,断无更改可能,只得气鼓鼓地闭上了嘴,心中暗恼弟弟这分明是故意给张绥之找事做,不让他有太多空闲。

“好了,皇姐一路辛苦,先回宫休息吧。张爱卿,你也先回府安置,明日便去顺天府交接上任。” 朱厚熜摆了摆手,结束了这次觐见。

“臣(臣姐)告退。”

张绥之、朱秀宁和陆昭霆躬身退出乾清宫。

走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朱秀宁看着张绥之,美眸中带着歉意和无奈。张绥之却对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他知道,从踏入北京城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踏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棋局。顺天府推官,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职位,或许正是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全新战场。而他与公主之间,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京华风雨已骤,前路漫漫,唯有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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