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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背过身坐在床边,身如松竹,一副淡漠出尘的模样,像是从未将前几日的事放在心上。
他或许只是太矜傲,受不了被你退婚,而并非对你有感情。
见此,你放心了些,鼓起勇气说出口,“书彦,上次我说的,让你死了这条心……”
徐书彦微微侧目,嘴角上扬,想着你终于为上次不当的言行道歉,那他就勉强听听。
下一瞬,你的话却让他像是入了地狱之门。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我知你督促我读书,是想有个平步青云的妻主,而我似乎达不到这个标准……”
“徐姨对云家的恩情我从没想过忘记,只是一直以来委屈了你,若是跟了我就过不上你想要的好日子,富贵,权势……”
越说,少年身形越是颤抖,像是收到了极大的侮辱,如松枝承受不住般堪折。
你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委婉道:“我觉得你该仔细斟酌一下……”
徐书彦转过身,浮起水雾的双眸发红,含着浓烈的阴暗情绪,像是要将人溺毙,看得你直冒冷汗。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真心和爱意会被践踏,会被你踩在地上。
原来,你一直将他看作那般贪图富贵权势之人……
他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被你解读成为了那看不清,摸不着的金榜题名,平步青云。
最可笑的是,你放弃了科考不说,还劝他为了劳什子权势抛弃你与他的婚约!
你究竟是将他看作什么下作肮脏之人,一点不顾情谊,满脑子功名利禄。
徐书彦想着那些你对他的看法,一颗心支离破碎,胸口抑制不住的恶心,呕吐感。
他稍稍垂眸敛眉,压住那股不适感,眼眸溢出的泪水如雨点般砸落在精细的布绸上,颤抖着问:“云雾青,你想退婚便直说,我答应你便是,为何……”
为何找那些借口污蔑于他?
剩下的话,他喉间哽住,说不出口,眼眸一转,瞥见那对瓷娃娃时,只觉得无比刺眼,伸手抚开。
顿时,木盒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瓷娃娃却因震感而碎成两半,小半的碎片飞溅而出。
你吓得后退两步,面露惊恐。
徐书彦怎么反应那么大?
你说得太直白,戳到他痛点了?
是了,忘记修饰一下语言了。
不过他刚刚是不是说答应跟你退婚了,算是达成目的了。
看着碎了一地的瓷娃娃,即使早有预料,你还是为此可惜了一下。
徐书彦见你的反应,自嘲一笑,站起来提高声量道:“你出去,我讨厌你,云雾青!”
你知趣地往后退,微微弓腰算是告别,“小公子,对不住了……”
等人离开后,徐书彦倒坐在榻边,像是被抽离了生气,肩背清瘦,如蝶翼般颤动着,闷在被子里哭。
他怨恨云雾青负了他的一片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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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后,你前去找徐涟。
她还要一会儿才归家,你坐在前厅等人。
卧房的动静不小,你离开时叫了侍从前去收拾。
徐父一直派人在外探听,那人自然听见了退婚一说,又知晓了破碎的定情信物,猜到宝贝儿子一定彻底死心了。
他一边心疼,一边忍不住高兴。
他的书彦终于不用耗在云家,而是值得更好的妻家。
在前厅叫人给你奉茶,徐父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等着妻主来决断。
等来了徐涟,见你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又听徐父说了几句,她意识到什么,领去了书房。
你酝酿了好几日的说辞终于派上用场,虽然有点温吞,但总归是说清楚了你准备放弃科考而经商的意思。
徐涟听了,沉思良久,让你再考虑考虑,别太冲动。
你应下了。
接着,你拿出当年定亲交换的庚帖,愧疚地垂下头,“徐姨,我……我想了想,还是不继续耽误书彦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
“这门亲事,还是退了吧。”
徐涟眼眸含了些怒气,没吱声,抬起镇尺敲了下。
你听见这声响,心里一发悚,腿就忍不住软,一咯噔便跪下了。
气氛一时沉闷,徐涟见此,叹了口气,绕过书案将你扶起,语重心长道:“孩子,你们俩这么多年的感情,真的想好了吗?”
这到底说的是你与徐书彦的感情,还是云徐两家的情谊。
你点了点头,一脸认真道:“徐姨,我想好了,虽事关云徐两家,但没了这门婚事,雾青仍心中铭记徐家的恩情。”
徐涟一脸遗憾,拍了拍你的肩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挟恩相报,云时与我同窗十载,自小相识,雾青你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样遗物。”
“你与书彦的婚事,是当初早就说好的,只是意外没能履行,我一向是重义轻利之人,不能眼看着云家支离破碎……”
你听了那么多,心中亦感动于她的用心良苦,“徐姨,我知道。”
对于你来说,多年来徐涟教导你,关心你,早就算是你没有血缘的亲人了。
这门婚事算是退了,但暂时不能外传,你与徐家人心中有个数就好,反正知道的外人不多。
云父的病情受不得刺激,你能瞒则瞒下去。
至于聘礼什么的,你打算留给徐书彦出嫁时,当是娘家人给他添的一份嫁妆。
这件事,你终归有对不住他的地方,男子的名声更重要,说出来不好听。
甚至为了表决心,你向徐涟保证,会等徐书彦出嫁后,你再考虑成亲之事,这便不算你早有移情别恋之心。
徐涟这才算彻底死心,看来当真毫无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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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父一得知退婚一事,便乐得差点想敲锣打鼓,急急忙忙又开始拿着册子为儿子选未婚妻。
他派人去通知徐书彦,让他心中有个数。
徐书彦还没从那些伤人的话里走出来,两眼红肿,泪痕未干,又听到外头侍从说是你方才去退婚的事。
娘亲同意了?
不会的,婚姻大事,并非儿戏,怎可连过问他的意思都没有?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嗓子都哭哑了,恨恨道:“云雾青,你就那般迫不及待地要与我割席吗?”
你对他就如此狠心决绝?
看着碎片被收进木盒的瓷娃娃,身首分离,裂痕无法弥补。
少年再次泪流满面,恍然想起自己赌气说的那句“你想退婚便直说,我答应你便是”。
他打碎了瓷娃娃,又答应了退婚,人怎么能愚蠢到这种程度?
覆水难收,你明知他放不下那份矜傲和自尊,还要说那些话刺激他。
而他掉进了这种陷阱,成功被你摆脱。
徐书彦咬了咬唇,苦笑着将手指陷进手心的肉里,血色顺着指腹间隙流下,试图折磨自己获得疼痛感,以消解那种自怨自艾。
若是他能解释清楚那种误会,你会不会放弃退婚的想法?
徐书彦太累了,缓缓闭上眼,上身趴在榻边入睡。
睡着了,是否一切都会回到没有退婚的样子?
他不知道,但确实梦见了年少的自己。
这一切都源于一场争吵,他偷听到的母父的争吵。
当年的云雾青还未从云母的离世当中完全走出,云父又病着,是以很依赖徐家,很依赖他这个未婚夫。
少年想着法子哄未婚妻开心,照顾她,温书写字时不敢打扰,只偷偷在一旁看她,替她递茶磨墨。
她去了书院,他便时常去云府替她照料云父,贴心地替她准备应季的衣物东西,生怕未婚妻在书院受了委屈,受寒什么的。
云雾青躲在假山后偷偷掉眼泪时,少年便会暂时忘掉那些迂腐的礼节,将人抱在怀里安慰,用金贵的袖子给人擦眼泪。
那个时候,少女的眼里总是含着淡淡的忧郁,见了他便会开怀些,视线也总在他身上。
徐书彦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般过下去。
可天不遂人愿,云家又出了事。
他心里着急,想变卖了首饰去帮帮未婚妻。
不想被徐父撞见,不争气地骂了他一顿。
少年便想去寻求娘亲的帮助,不巧便听见了两人的争吵。
徐父对云徐两家的婚事早有不满,将云家视为火坑,累赘,帮一把算是全了好友之间的情谊,可婚姻大事不可拿来开玩笑。
眼见孩子越陷越深,他不想坐视不理。
徐父劝了自家妻主不下三回,这次他死活威胁徐涟,若是真要将宝贝儿子推入火坑,他便也不活了,和离带着孩子回娘家嫁人。
那时的徐涟罕见地第一次犹豫了。
她先安抚好夫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不少好话,表示若云家当真是个火坑,云雾青将来撑不起家业,她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孩子受苦的。
闻言,自小被捧在手心里疼爱长大的少年,心里一咯噔,脸色苍白了几分,意识到他的婚事无法凭一腔爱意便自己做了主。
自古两家联姻便在意门第之差。
即便徐家妥协,他不嫌弃陪妻主过苦日子,可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又如何应付?
女子一向在意面子,时间久了,未必不会妻夫离心。
在那时的少年心里,守护云雾青的自尊心很重要,对云家落井下石的并不少,他一一看在眼里,少女与幼时的好友断交时,眼里藏着痛恨与脆弱。
他不想心上人用那般的眼神看自己。
若是婚后毫无起色,以徐家独子的身份,徐涟和徐父不会眼睁睁地让他陷进去,势必会想方设法拆散妻夫俩。
他坚定得了意志,可却无法确保你能应付得了那些刁难与手段。
没想到,他的婚事竟系在云家的前程和未婚妻的前程上。
自此,徐书彦下定决心做起了监工,逼迫未婚妻用功读书以得到夫子的夸奖,让徐涟有信心,让徐父暂且歇了退婚的心思。
他想,若云家和云雾青知晓了爹爹的心思,说不准便会心寒,不再要他这个未婚夫了。
这么多年,徐书彦一直对徐父的风凉话当耳旁风,没成想苦心经营,还是如他所愿退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