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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泠再次醒来,已经过了两三日了。
她初初睁开眼,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入目的景象是她从小到大的卧房,布置,花瓶,窗棂,身下这张床榻亦是她和祝青时新婚前买的。
鼻尖满是窗外的雨后清新的草木香,其中竹香最为浓郁。
睡了几日,月泠感觉比之前好了许多,披上床边放的那件精致的外衫,摸着质地和样式,便知是祝青时亲手做的。
窗棂边上的案前,并排放着来自某只竹妖三年来思欲不得疏解,而为她准备的礼物。
春夏秋冬的衣裙叠好放置在那儿,有些款式和图案她都没见过,大概是这三年来青云城时兴的。
以及,一些书画,发钗头面。
月泠摸了摸展开的画卷上,那位栩栩如生的自己,便知他费了不少心思,连一封封书信上颜筋柳骨的字迹都练了出来。
看来这三年,祝青时当真有好好在模仿作为人族的文雅和礼数。
可若以这些来判断是否为人族,那她大概会被视作异类,或者说平民百姓都是如此。
不知是谁告诉这只笨蛋妖怪要做这些的。
说来惭愧,月泠至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人变成妖的夫君。
更何况分别三年之久,其中的怨怼伤害是否已随着时间而愈合了呢?
她感到很茫然。
即便一份浓烈的感情摆在她面前,她也不知该如何拿起,又如何放下。
人与妖相恋真的有结果吗?
她哪天不小心死去,而祝青时还会找别人当新娘子吗?
或者说,她渐渐老去,祝青时却依旧貌美如初,会不会嫌弃她呢?
月泠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景色晃神,愈发茫然于未知的将来。
她不知道,自己体内藏着一颗妖丹,或许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却能保她性命无忧,死去之前样貌青春。
在少女走神的片刻,祝青时换了身月白色的袍子,显得整个人茕茕孑立,他端着早膳走进来,坐在她身边。
月泠转过头,神情一滞,张了张唇,又不知如何开口。
少年漂亮的眉目带了些笑意,语气熟稔温和,似乎从未与她有过隔阂,“月泠醒了,饿了么?”
“我先为你更衣梳妆,我们再用膳好吗?”
月泠听他说得文雅,一时哽住,不想坏了气氛。
她点点头,顺从地说“好”,任由他打扮自己。
少年伺候她更衣的动作妥帖细致,尤其是那双认真的丹凤眼,险些将人溺进去。
月泠察觉到自己被蛊惑了,心跳得不太稳定,在他回视前,略微不自然地移开眼,身体颤了颤。
待腰带被系上,祝青时握着她的手背吻了一下,又说要为她绾发描眉。
感受到那块皮肤的湿热,月泠下意识缩了下手,又牢牢被握住。
对上那双满是溺人爱意的眼眸,她想,此时自己的意见或许不重要。
既然他想,随他去好了。
绾发,描眉,上妆,对于过去三年日子清苦的月泠来说很陌生,很折磨人。
偏偏祝青时做得漂亮,她看着铜镜里的人影,仿佛容光焕发,弥补了她因吃得太素而显露的面部羸弱。
全部弄完,就可以用膳了。
月泠看着色香味俱全的早膳,一时胃口大开。
祝青时就在一旁温和地陪着她,一口不吃,给她夹包子。
他眼底的热切不舍,仿佛是她下一刻便会消失一般的弥补。
用完膳,月泠揉了揉肚子,而收拾好的祝青时疾步回到她身边。
少年痴迷地抱住她的腰,侧躺着身子,头枕在她小腹的位置蹭了蹭,瞬间身上弥漫着温和安心的气息。
她的手心被他拉过,紧紧贴着他漂亮的面颊。
“祝青时……”
月泠见此,想说些什么,只开了个头便被他拒绝。
祝青时闷闷地埋进她怀里,“月泠不要说话,让我好好抱一下你……太累了,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六日,他日日不辞辛劳地为她梳妆打扮,洗衣做饭。
月泠有过数次想开口的瞬间,但不是被他各种方式回避,就是用嘴堵住。
他尽量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没有人妖隔阂,没有世俗的阻碍,他们依旧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少年夫妻。
久而久之,月泠无意打破他心中的幻想。
有时,夜里的小心试探,抵足而眠,不过在向她索要一份安全感。
在祝青时眼里,她就像是失而复得的宝贝,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过分小心地呵护。
在榻上,祝青时活像是一条蛇,紧紧缠在她身上,握住她的右手,雪色的手腕上竹节状的青玉镯轻晃,被吮出一块块红痕。
她早就支撑不过去,昏睡在他怀中。
少年幽深的眼神盯着她。
一旦娘子有离开他,离开青云山的念头,手镯上的法术感应到,便会生出无数条竹枝死死缠住她,直到他施法松开。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弃竹效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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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假象在第七日被打破。
祝青时找回了日思夜想的娘子,便疏忽了两个孩子。
聚少离多的时日太久了。
心智早熟的孩子无法接受爹爹对他们的冷淡,疑心起他是否在外边养了别的竹子。
大些的哥哥要哄着爱哭的妹妹,白茶对此束手无策。
偏偏祝青时严防死守,瞒着所有人找回月泠的事,谁都不说,还给小屋加了一层结界。
他疑心很重,无论人和妖,没有谁真心祝福他和月泠的姻缘。
说了,反而有可能被阻挠,谁再将月泠带离他身边。
他再也经受不起这种分离了。
月泠也不能被他害得独在异乡,吃着数不清的苦头了。
白茶领着两个孩子过来找祝青时。
没成想会碰到一层棘手的结界。
防的了别人,防不了他。
白茶咬破指尖,一瞬间结界被破开。
月泠碰巧走出来,与领着两个孩子的白茶对视一眼。
他身上的非人感很重,平时自由散漫惯了,头上冒着两只雪白的狐耳,甚至后头还有条晃动的狐狸尾巴。
她尴尬地看着这位祝青时的好友,只匆匆见过一次,算不上多友善。
而目光落到他身边两个三四岁、玉雪可爱的孩子,少女脚步微顿,甚至往后退了退。
他们这是找祝青时的?
那孩子是……
祝青时感觉到结界被破时,他正在厨房做饭。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放下手中的东西,便唤月泠,边施法闪身出来。
未见来人前,少年挡在月泠身前,连忙拉住她的手,见她安好放心了些。
他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蹙眉看向白茶,又瞥见旁边俩容易被忽视的小团子,愁得眉心紧锁。
月泠接受他尚且需要时间,一下子冒出两个孩子,怕是会将她吓得再次逃离。
毕竟上次就是这样。
月泠很排斥他们的孩子。
两个孩子见他出来,几乎是望眼欲穿,甜甜地叫了声“爹爹”。
祝青时脸色发白,想着如何向娘子解释,一时没吱声。
大些的阿时拍了拍失落的妹妹,随后看向爹爹身后的人,鼓气勇气问道:“你是月泠吗?是我们的娘亲吗?”
祝青时很少对孩子提起月泠,将所有的心事揉碎独吞了,只在意识不清晰的时候会说两句胡话。
阿时不光听见过,他还偷偷见过娘亲的小像,就在爹爹身上。
所以聪明的孩子,早就猜到了这种可能。
虽然不知道娘亲有什么苦衷不在他们身边,害得爹爹如此思念成疾。
但阿时只求她回来看看他们。
妹妹阿织眼睛亮了亮,跟着道:“娘亲回来看阿织了吗?”
那一刻,祝青时身子僵硬了片刻,愈发攥紧了握住身后人的手。
直到她忍不住啧了一声,他才松开些,回过身,低头忙说了声抱歉。
月泠没有理睬他的歉意,而是探头看向两个玉雪小团子,努力从两人眉眼处分辨出自己的一点影子,这才松了口气,回答他们。
“我是月泠,大概也是你们未曾谋面的娘亲。”
这祝青时自作主张,偷偷瞒着她生孩子就算了,还一生生两个,这下月家的香火传承是够够的了。
难怪当初那般脸色小心又怪异地问过她喜不喜欢孩子。
她看向祝青时,向他要一个正当的解释。
少年见她情绪不算太激烈,像是认可了两个孩子的身份,于是努力解释道:“那日我陪月泠去祭拜母亲,王婆婆说她与你一般大的儿媳死于难产,葬在附近,我便去查了,女子生产九死一生。”
说到这,他有些后怕,语气委屈又难过,像是曾经被这般噩梦惊醒过,“我怕月泠和她一样……若是没了娘子,有了后代又如何?”
“但月泠说过,你日后想要一个孩子,我便用竹子一脉特有的秘法……才拥有了你我共同血脉的孩子。”
祝青时俯身抱住她,“抱歉,我自作主张,又吓到了你。”
“原谅我和孩子好吗?我需要月泠,孩子亦需要娘亲。”
月泠缓了缓,才接受这件不可思议的事——祝青时担心她死掉,于是替她生了两只混杂了人与妖血脉的小团子。
白茶轻啧一声,有些瞧不起这痴情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