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办公室东面那扇总是关不严的窗户,在裴忠的图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他眯了眯眼,手中的2b铅笔在塔基结构图上来回移动,像是自有一种生命般流畅。这张±800千伏特高压直流线路的转角塔设计已进入最后阶段,只要今天完成校验,下午就能送去审核。
“老裴,又是第一个到?”部门主任杨振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伴随着钥匙串叮当作响的惯常配乐。
裴忠抬头,嘴角微微上扬:“杨主任。这份图今天要送审,我想再查一遍。”
杨振华踱步到他桌前,目光落在图纸上:“昆山段那个难点解决了?”
“增大了塔身坡度,调整了挂点位置。”裴忠用铅笔轻点图纸上的几个关键部位,“现在受力均匀多了,估算下来能省下百分之五的材料。”
“好,好啊!”杨振华的手重重落在裴忠肩上,“咱们部门要是多几个你这样的,我这头发也不至于白得这么快。”
裴忠只是点点头,目光又回到图纸上。他从未学会如何得体地回应夸奖,就像他从未完全理解人与人之间那些复杂的潜台词。在输电线路设计这一行干了十五年,他更习惯与数字、钢材和自然条件打交道——它们都有明确的规则,不像人心,难以测算。
杨振华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小裴啊,有件事提前跟你通个气。集团公司要评选年度技术创新标兵,每个部门一个名额,我准备报你。”
裴忠手中的铅笔停住了。
“你那个新型不对称塔设计,为公司在临东项目省了三百多万,集团领导都注意到了。”杨振华的声音压低了些,“当然,最后能不能选上,还得看你接下来几个项目的表现,特别是手头这个特高压工程。”
裴忠终于抬起头,看见杨振华脸上那种熟悉的、混合着赞赏与期待的表情。他突然想起昨晚妻子的话:“领导夸你,不就是希望你更卖力干活儿吗?”当时他还反驳说杨主任不是那种人。
“谢谢主任,我会尽力。”他最终这样回答。
杨振华满意地点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身离开。
裴忠重新俯向图纸,却发现那道光线不知何时已从纸面移走,落在他的手上。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指甲修剪整齐,指关节因常年握笔而略显粗大,虎口处有一小块洗不掉的墨迹。这是一双擅长绘图的手,一双懂得计算荷载、分析应力、优化结构的手,却不太懂得握住那些飘忽不定的东西,比如领导的期许,比如妻子日渐增长的埋怨。
下午三点,图纸送审后,裴忠拎着工具包出了门。每个月的这一天,他都会去城郊的孤儿院修修补补。这是他从不多谈的习惯,如同他抽屉里那些获奖证书,从不拿出来示人。
孤儿院后院,七八个孩子围着他,看他修理秋千的链条。
“裴叔叔,风筝!”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指着天空。
裴忠抬头,看见一只燕子风筝在春风中摇曳,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线把它与地面上的孩子连接在一起。他忽然想到自己设计的那些铁塔,它们何尝不是大地的风筝线,牵着电能这只无形的巨鸢。
“它在跳舞。”小女孩说。
裴忠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风筝。人们通常只会说“飞得高”或“飞得稳”。
“为什么是跳舞?”他问。
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一会儿转圈,一会儿点头,风大的时候好像在奔跑,风小的时候又在散步。它听风的话,但不是完全听。”
裴忠望着那只风筝出神。他想起自己正在设计的铁塔,不仅要承受风荷载,还要与风共处,就像那只风筝。
回到设计院已是黄昏。经过公告栏时,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月度优秀员工”名单上,旁边还附了一张小照片。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转身走向楼顶天台。
从天台望出去,城市边缘矗立着几座高压线铁塔,在暮色中如同黑色的剪影。那是他五年前参与设计的项目。当时为了优化一个微不足道的节点板,他连续加了三天班。完工后,杨振华在全员大会上表扬了他,第二天就交给他一个更棘手的任务。
妻子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响起:“夸你就是让你更卖力干活儿的工具,你怎么就不明白?”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相信所有夸奖都如此功利。就像他不愿相信铁塔只是钢材的堆砌,而没有一丝对抗重力的尊严。
“果然在这儿。”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李工,部门里最年长的工程师,明年就要退休。
裴忠没有回头:“来看看咱们的老朋友。”他指向远方的铁塔。
李工站到他身旁,递过一罐咖啡:“杨主任又给你加压了?”
裴忠打开咖啡,抿了一口:“年度标兵候选人。”
“好事啊。”李工顿了顿,“不过,他是不是顺便又塞了个新项目给你?”
裴忠默认。
两人沉默地望着远方。最后一线阳光正从铁塔的轮廓上消退,暮色如潮水般漫上天空。
“知道我为什么干了四十年线路设计吗?”李工突然问。
裴忠摇摇头。
“因为我父亲是木匠,他告诉我,任何东西,只要做得足够好,就会有它自己的灵魂。”李工指着远处的铁塔,“你看它们,不只是钢铁,更像是大地的琴弦。而我们是调音师。”
“琴弦...”裴忠喃喃重复。
“领导夸你,可能确实想让你多干活。”李工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工作配得上这些夸奖。别因为看透了前一点,就忘了后一点。”
当晚,裴忠加班到九点。但他没有继续完善已经足够好的特高压塔设计,而是开始绘制一个新的方案——一种借鉴了风筝结构的新型塔身。灵感来自下午那只在风中“跳舞”的风筝,那种既顺从风又抵抗风的姿态。
电脑屏幕上,线条逐渐构成一个前所未有的形态。它不像传统铁塔那样一味追求刚性和对称,而是在关键节点引入了巧妙的柔性设计。计算结果显示,这种结构不仅能减少百分之十五的风荷载,还能降低塔重。
他知道这个设计太过前卫,很可能通不过审核。他也知道杨振华更希望他把时间花在能立即产生效益的工作上。
但他还是继续画着。就像那只风筝,听风的话,但不是完全听。
凌晨时分,裴忠关掉电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杨振华发来的短信:“小裴,别太辛苦,注意身体。明天有个重要客户来访,你准备一下陪同接待。”
他想起李工的话,想起风筝,想起铁塔,想起领导那些真假难辨的夸奖。
最后,他回复:“谢谢主任,我会准备好。”
走出办公楼,夜风拂面。他抬头,看不见铁塔的轮廓,但知道它们就在那里,矗立在黑暗中,牵着电流的河流,沉默如圣徒。
而他自己,明天将继续在图纸与言辞之间寻找平衡,在领导的期望与内心的标准之间走钢丝。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的世界——看透了游戏的规则,却依然选择参与,只是心中保留着一块不为人知的领地,那里有风筝在跳舞,有铁塔如琴弦。
裴忠深吸一口气,向家走去。明天,还有新的图纸要画,新的夸奖要面对,新的铁塔要设计。但他知道,在某个时刻,他会在图纸的空白处画一只小小的风筝,只有自己看得见。
那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