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力设计院大楼十七层的灯光,在晚上十点依然亮着四分之三。
李工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提醒他已经在工位上连续工作了十四个小时。他抬头环顾四周,开放办公区里还有二十多名同事在埋头画图、计算。没有人说话,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的鼠标点击声此起彼伏。
“李工,t032项目输电线路的电气计算完成了吗?”项目经理王学明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催促。
“快了,还差最后一部分绝缘配合计算。”李工没有回头,他知道王经理只是来确认进度,并不真的关心计算过程中的困难。
“明天上午九点前必须发给我,客户等着要。”
“明白。”李工简短回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上的电路图。
这样的对话在设计院再平常不过。李工本名李志远,五年前硕士毕业进入这家省级电力设计院。那时他满怀憧憬,以为能在这里实现一个电力工程师的价值。谁知不过半年,他就被无休止的加班和永远紧迫的项目周期磨平了棱角。
“走吧,抽一根去。”旁边的张工站起身,拍了拍李工的肩膀。
李工点点头,保存了工作文件,跟着张工走向楼梯间。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吸烟区的短暂喘息,是一天中少有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又是t032?那不是上周才接的项目吗?”张工点燃香烟,深吸一口。
“嗯,客户要求下周三前交出初步设计,王经理一口答应了。”
张工苦笑:“他当然会答应,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活都是我们干。”
李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很美,但他很少有机会在天黑前下班去感受这种美。电力设计院的工作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赛跑,一个项目还没结束,另一个已经压上来。
“听说新来的小赵昨天晕倒在厕所了。”张工突然说。
李工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医生说劳累过度,低血糖。挂了两瓶点滴,今天又来上班了。”
李工想起自己抽屉里备着的止痛药和胃药,在设计院工作五年,他的体检报告一年比一年糟糕——颈椎病、视力下降、胃炎,都是标配。
回到工位,李工继续投入计算。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他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部分。保存文件,发送邮件,他长舒一口气,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李工,等一下。”王经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客户刚发来邮件,他们对t032项目有新的要求,需要增加两回线路,你明天早上上班前把修改方案做出来。”
李工感到一阵眩晕:“王经理,现在已经是周五的凌晨了,我周五一早给你?”
“客户等不及,我们承诺明天——也就是今天——上午十点前给修改方案。”王经理语气坚定,“克服一下,这个项目对公司很重要。”
李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他看着王经理离开的背影,突然想起上周看到的新闻——一位全国政协委员在两会发言中疾呼:“中国人工作时间太长了!必须要多放假,一定要加班就给足加班费。”
多么讽刺。
重新打开刚刚关闭的电脑,李工知道这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去茶水间冲了杯速溶咖啡,发现小赵也在那里,脸色苍白。
“没事吧?听说你昨天晕倒了。”李工关切地问。
小赵勉强笑了笑:“没事,可能就是没吃早饭。”
“身体要紧,活是干不完的。”
“谢谢李工,我这就回去。”小赵嘴上这么说,手里却拿着两包咖啡,“还有个图纸明天要交。”
凌晨两点,设计院的灯光依然亮着一半。李工在计算间隙起身活动,看到几个年轻同事在工位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像极了课堂上偷睡的学生。他想起自己刚入职时也是这样,后来身体习惯了睡眠不足,连打瞌睡的本能都丧失了。
凌晨四点,李工终于完成了修改方案。他靠在椅背上,眼睛干涩得流不出泪。办公室里依然有五六个人在加班,有人在小声讨论问题,有人不停地敲击键盘。
“大家都休息一下吧,我请客,楼下便利店。”李工站起身,声音沙哑。
一阵微弱的欢呼后,几个还能动弹的人跟着李工下楼。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便利店的白炽灯冷冷地亮着。
“这算不算加班费?”刚工作一年的小林一边啃着饭团一边问,“王经理上次说,加班到十点后可以在公司报销二十元餐费,但从来没人真的报销成功过。”
“你想多了。”资深工程师老陈嗤笑一声,“公司什么时候承认过我们加班?我们的加班费都体现在‘绩效工资’里了。”
“但那不是固定的吗?加不加班都一样啊。”
“所以才是‘体现’在里面嘛。”老陈的讽刺更加明显。
李工默默喝着咖啡,想起上个月工资条上那个毫无变化的数字。他粗略算过,按照他的加班时间,如果按照国家规定的加班费标准计算,他的月薪应该翻倍。但在设计院,加班被视为理所当然,是员工“敬业精神”的体现。
回到办公室,李工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妻子打来的。他这才想起,昨晚答应陪女儿过五岁生日的。现在生日已经过去了。
内疚感像潮水般涌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约了。女儿上周画的一幅画上,爸爸总是坐在电脑前——这是孩子对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早晨八点,修改方案终于发送出去。李工头晕眼花,胃部隐隐作痛。他吞下两片胃药,准备在九点正式上班前小睡一会。
“李工!t032项目客户来了,王经理让你一起去开会。”前台小杨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李工深吸一口气,用冷水冲了把脸,拿起笔记本走向会议室。
会议室内,王经理正满面春风地与客户交谈:“张总放心,为了满足您的时间要求,我们团队昨晚通宵加班,终于把修改方案做出来了。在华源设计院,客户的需求就是我们的命令!”
被称作张总的中年男人满意地点点头:“王经理的团队果然靠谱,下次那个变电站项目还找你们合作。”
李工默默地坐在角落,听着王经理把加班作为讨好客户的筹码。通宵加班被轻描淡写地描述为“应该的”,而真正付出劳动的人,连名字都没有被提及。
会议持续到中午十二点。送走客户后,王经理拍拍手对大家说:“辛苦了,大家先去吃午饭,下午我们抓紧把t032的施工图做出来。”
没有人动。
“怎么了?”王经理疑惑地看着大家。
老陈率先站起来:“王经理,我女儿发烧,今天下午我得请假带她去医院。”
“我这周已经加了四天班,今天答应接孩子放学。”另一位女工程师说。
“我头痛得厉害,下午想去医院看看。”小林也跟着说。
王经理的脸色沉了下来:“各位,t032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大家克服一下。公司的项目完不成,所有人的奖金都会受影响。”
“王经理,”李工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我们昨晚通宵工作,今天又是连续作战,大家已经到极限了。按照国家劳动法规定,加班后应当安排补休,而且我们的加班费也从来没有足额发放过。”
会议室一片寂静。没有人想到一向沉默的李工会突然发难。
王经理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李工,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公司的薪酬制度是经过批准的,我们的‘综合计算工时工作制’是合法的。”
“把每月超过36小时的加班都称为‘综合计算工时’,这不合法,只是钻空子。”李工毫不退让,“我计算过,过去半年,我们部门平均每月加班超过100小时,但没有一分钱加班费。这是违法的。”
王经理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李工,注意你的言辞!公司培养你们花了多少心血?现在项目来了,大家不应该同心协力吗?再说了,你不干,有的是人想进我们设计院!”
这句话成了导火索。老陈猛地站起来:“那就找想干的人干吧,我辞职。”说完便转身离开会议室。
紧接着,又有三个人站了起来。
“我也辞职。”
“我也是。”
“我受够了。”
王经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接下来的几天,设计院陷入了混乱。四分之一的员工提交了辞职报告,更多人在观望。t032项目几近停滞,客户不断催促。公司高层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一周后,设计院发布紧急通知,宣布成立“员工工作负荷管理小组”,承诺重新评估项目排期,严格控制加班时间,并对确需加班的员工依法支付加班费或安排调休。
李工没有被列入首批辞职名单。出乎所有人意料,他被任命为工作负荷管理小组的员工代表之一。
第一次小组会议上,李工拿出了一份详细的数据分析:“根据我的统计,过去一年我们部门承接的项目数量增加了30%,但员工数量只增加了5%。这意味着人均工作量增加了近24%。如果我们不改变目前的工作方式,即使支付加班费,也无法持续。”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你有什么建议?”院长终于开口。
“第一,合理评估项目周期,不为了讨好客户而承诺无法完成的时间;第二,建立加班控制和补偿机制,确保加班是例外而非惯例;第三,引进更多辅助设计软件,提高工作效率;第四,定期进行员工满意度调查,及时发现问题。”
院长沉思良久,最终点了点头:“从下个月开始试点。”
三个月后,电力设计院十七层的灯光在晚上七点前基本全部熄灭。李工站在女儿幼儿园的礼堂里,看着她在舞台上表演,妻子在一旁握着他的手。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参加孩子的校园活动。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工作群里的消息:新的t045项目客户希望提前交付,王经理回复“为保证质量,原定期限是最低要求”。
李工微微一笑,关掉了手机屏幕。舞台上的女儿正在向他招手,灯光下的笑脸,比任何电压阈值都更精确地触动了他的心。
在回家的车上,他轻声对妻子说:“记得那位呼吁多放假的政协委员吗?改变不会一夜之间发生,但总有一天,正常的上下班时间会成为每个人的权利,而不是特权。”
妻子靠在他肩上:“今天就是进步。”
车窗外,城市的灯光依然明亮,但此刻照亮李工内心的,不是那些冰冷的电光,而是家中那盏为他而留的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