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十分,陈默像往常一样刷卡进入电力设计院大楼。电梯里,他碰见了拎着奢侈品牌手提包的张弛——他大学时代的下铺兄弟。
“老陈,又这么早?”张弛按了22楼的按钮,那是领导层所在的楼层。
“施工图今天要交底,得再核对一遍。”陈默举了举手中的图纸筒。
电梯在10楼停下,陈默走出去前,张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晚同学聚会,你可别又说要加班啊。”
陈默点点头,没给确定答复。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瞥见张弛整理领带的动作——那是一条爱马仕,去年张弛生日时陈默在官网查过价格,相当于他半个月工资。
设计院的工作区已经坐满了人。陈默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却发现那里坐了个陌生面孔。
“陈工是吧?我是新来的刘明,行政部说暂时安排我坐这里,等工位调整好就搬走。”年轻人慌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东西。
陈默摆摆手,“没事,你坐着。我找个临时位置就行。”
他在办公区转了一圈,最后在靠卫生间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空位——那是一位出差同事的座位。陈默放下图纸筒,打开电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屏幕上是他负责的110千伏变电站施工图,已经修改了六遍。这套图纸本该由三个人共同完成,但另外两人一个辞职一个借调,只剩下他独自支撑。
十点钟,设计部主任过来敲了敲他的隔板:“陈默,张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张总就是张弛,去年提拔的副院长,分管变电设计。
陈默推开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门,眼前是整面的落地窗,远处的河流和绿地公园尽收眼底。他记得张弛刚升职时兴奋地告诉他,这间办公室的风水极佳,预示着前途无量。
“老陈,坐。”张弛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城南那个变电站项目,业主方希望我们下周派人驻场,指导施工。我觉得你最合适。”
“施工周期多长?”
“大概三个月。不过你放心,院里会给你发驻场补贴。”
陈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那点补贴还不够抵消通勤成本的增加,更别提妻子一个人照顾七岁儿子的压力。
“能不能换个人?小刘不是刚来吗,让他锻炼一下。”
张弛笑了:“新人哪能担此重任。你是我们这最资深的电气一次设计师,业主点名要你。”他站起身,拍拍陈默的肩膀,“就这么定了,下周一开始。对了,今晚聚会真得来,班长从国外回来了,大家好好聚聚。”
陈默回到座位,盯着屏幕上的施工图发呆。十二年前,他和张弛同时进入设计院。那时他们都是热血青年,怀着用设计点亮城市的梦想。陈默沉醉于技术,每一笔绘图都力求完美;张弛却很快展现出不同特质——他擅长与人打交道,懂得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五年前,设计院改制,张弛抓住机会成为市场部主任,带领团队拿下数个重大项目,一步步晋升至副院长,年薪早已突破百万。而陈默依然坚守在设计一线,成了大家口中的“老黄牛”。
下午三点,图纸审核会上,陈默与新的规范标准组组长发生了争执。对方要求他按照最新出台的地方标准修改接地网设计,这意味着整套图纸要重画三分之二。
“这个标准下个月才实施,我们的项目适用旧标准就可以。”陈默据理力争。
“业主希望我们超前执行,这是张总已经同意的。”组长抬出了张弛。
陈默不再争辩。在设计院,技术问题最后总是变成行政问题。
傍晚六点,陈默最终还是出现在了同学聚会的餐厅包间。他一进门就被班长拉住:“我们的大设计师来了!最近又设计了哪些地标工程?”
陈默苦笑:“都是些常规项目。”
“陈默太谦虚了,”张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红酒,“他刚完成城南变电站的施工图设计,下周就要驻场指导施工了。”
“驻场?那不是要泡在工地上三个月?”有同学问。
“是啊,所以我们设计院离不开这样的技术骨干。”张弛说得诚恳,却让陈默感到一丝讽刺。
聚会过半,大家聊起近况。当听说张弛刚在江边买了套二百平的大平层,陈默默默喝光了杯中的啤酒。他仍然住在城北的老小区,每天通勤就要花两小时。
“陈默,你还记得我们大四那年一起参加的设计竞赛吗?”班长突然问道。
怎么会不记得。那是全国大学生建筑设计大赛,他和张弛组队,他们的“城市电能枢纽概念设计”获得了金奖。评语写道:“该作品将功能性与美学完美结合,代表了新一代设计师的思考。”
那天晚上,两人在宿舍天台喝酒,发誓要改变中国的电力设计面貌。
“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张弛也回忆起来,“觉得设计能改变世界。”
“现在呢?”陈默问。
“现在我们知道,能改变的只有自己。”张弛举杯,与陈默碰了一下。
聚会结束后,陈默步行回设计院取遗忘在那的图纸筒。夜晚的办公楼寂静无声,他的脚步声在走廊回荡。
经过张弛办公室时,他无意中瞥见门没锁,里面还亮着灯。推门进去,他发现张弛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的正是他们大学时代的设计竞赛获奖图纸。
“你怎么回来了?”张弛略显惊讶。
“取东西。你呢?”
张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向落地窗。城市的夜景在窗外铺展,流光溢彩。
“有时候我坐在这里,会想起我们当年那个设计。”张弛说,“你知道它现在在哪吗?”
陈默摇头。
“在院的档案室里落灰。我查过借阅记录,十年了,没人看过。”
陈默走近,看着那张已经泛黄的图纸。那是他们花了三个月心血完成的,将变电站与城市公园融为一体,打破了传统工业建筑的刻板印象。
“我们当时真敢想。”陈默说。
“是啊,真敢想。”张弛苦笑,“知道为什么这个设计永远只能是图纸吗?因为它比常规方案贵百分之三十,施工复杂,没有业主愿意冒险。”
陈默第一次在这位老同学眼中看到了某种他以为早已消失的东西。
“上周,我去参加了行业峰会。”张弛继续说,“有个刚入行的年轻人问我,张总,您作为行业领军人物,如何看待当前电力设计中的创新困境?”他停顿了一下,“我给了标准答案,说了一堆套话。但回酒店后,我一夜没睡。”
张弛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陈默:“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辞职报告,日期是半个月前。
“你要辞职?”
“一家新成立的能源公司邀请我担任首席设计官,他们愿意尝试一些创新设计,包括我们当年提出的理念。”张弛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在犹豫,直到今天看到你还在坚持做技术,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们都背叛了当年的自己,只是方式不同。”
陈默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看来已经功成名就的老同学,竟也有着同样的困惑与挣扎。
“知道我为什么推荐你去驻场吗?”张弛问,“因为那个项目的业主方代表是李总,我们大学的师兄。他正在组建一个创新团队,需要既懂技术又有情怀的人。我向他推荐了你。”
陈默突然明白,这些天他感受到的落差与困顿,并非命运的随意安排,而是转折前的阵痛。
“我们都四十岁了,老陈。”张弛望着窗外的城市,“也许现在重新开始还不算太晚。”
陈默走到窗前,与老同学并肩而立。窗玻璃映出他们的身影,与远处的灯火重叠在一起。他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这座城市——不再是俯视,而是平视。
“施工图我会按时完成。”陈默最终说道,“不过驻场结束后,我想申请调去创新团队。”
张弛笑了,那是陈默多年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离开办公室前,陈默回头问了一句:“今晚你本来打算去辞职吗?”
“不,我还没下定决心。但现在,我确定了。”
陈默乘电梯下楼,走出设计院大门。夜风拂面,他抬头望去,张弛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一个身影伫立着,和他刚才一样,凝视着这座城市。
他突然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与挣扎,无论他站在什么位置。而真正的改变,始于承认那份深藏心底的质疑与不甘。
手机震动,是妻子发来的消息:“儿子睡了,说他梦见爸爸设计的电站会发光,像城堡一样。”
陈默微微一笑,回复道:“告诉儿子,也许有一天,爸爸真的会设计出那样的电站。”
他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夜色。远处,城市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每一盏灯背后,都藏着无数平凡人不平凡的坚持与梦想。而今晚,他重新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