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吉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火门时,那股熟悉的混合气味又一次扑面而来——发霉的墙纸、隔壁厕所飘来的氨水味,还有二十多人挤在一起呼吸产生的二氧化碳的酸涩。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像每天早晨一样,但这不过是徒劳的心理安慰。
“杨工,早啊!”项目经理王磊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他总是第一个到,仿佛就住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
“早。”杨吉简短回应,穿过一排排临时拼凑的长桌,走向自己的工位。
这里是xx电力设计院新能源部临时征用的“集中设计中心”——美其名曰如此,实则是一家三星级酒店的地下娱乐室。墙上还残留着模糊的篮球场标线,角落里堆着折叠起来的乒乓球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混合着从隔壁公共厕所渗进来的消毒水味道。
杨吉放下背包,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七点五十分。离正式上班还有十分钟,但地下室已经坐满了人。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偶尔的咳嗽声,还有那永不停歇的排风机轰鸣——这就是他们接下来一个月要面对的交响乐。
“昨天我画图画到十点半,回家老婆都不给我开门了。”对面的老张揉着太阳穴抱怨,“说我跟没家的人一样,还不如直接睡这儿。”
杨吉苦笑一下,没接话。他打开电脑,屏幕上闪现出他昨天未完成的变电站升压站布置图。作为新能源部的主力电气工程师,他负责内蒙古一个300兆瓦风电项目的升压站设计。那些洁白的风机在草原上旋转的画面曾让他心潮澎湃,但眼下,他却被困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地下室,与任何形式的“新能源”都隔绝开来。
“大家注意一下!”王磊拍手召集,“今天我们得把初步设计评审材料全部整理出来,甲方下周就要。各专业抓紧时间,有问题及时沟通。”
集中设计——院里引以为豪的传统。把电气、结构、土建、线路所有专业的人聚在一起,美其名曰提高效率,实则是一种变相的监工。在这里,你无处可逃,连午饭都统一订盒饭,在各自的工位上解决。
杨吉叹了口气,戴上降噪耳机,但不过十分钟就又摘了下来——太闷了,仿佛连耳朵都需要呼吸。
上午十点,厕所开始飘来浓烈的清洁剂味道,酒店保洁准时进行第一轮打扫。有人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起身去调整那个永远对准他后颈吹的空调出风口。
杨吉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盆栽,放在显示器旁。那是一株多肉植物,肥厚的叶片顽强地向上伸展。同事小李路过看见,笑道:“杨工,你这点儿绿色对抗不了这地下室的黑暗啊。”
“总比没有好。”杨工轻轻触碰那肉质的叶片。
十一点左右,杨吉感觉眼睛干涩难忍。连续三天面对屏幕,在施工图细节里挣扎,他的视力明显下降了。他站起身,想到外面透口气。
“杨工,去哪?”他刚拿起门禁卡,王磊的声音就追了过来。
“上厕所。”杨吉面无表情地回答。
“快点回来,电气部分的说明还等着你修改呢。”
杨吉点点头,推门而出。他并没有真的去厕所,而是沿着楼梯向上爬,直到一楼大厅。那里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毯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他站在光里,闭上眼睛,感受着眼皮从暗红色变成亮红色,仿佛阳光正穿透颅骨,直接滋养他疲惫的大脑。
“杨工,又上来充电了?”前台的小姑娘已经认识他了,笑着打招呼。
“嗯,充个电。”他也笑。
五分钟,他给自己五分钟。然后必须回去,回到那个没有自然光的地下。
这样的放风成了他每天的仪式。有时候是上午一次,下午一次,如果晚上加班太晚,他还会溜上来看看夜空——即使只能看到城市的光污染,也比地下室强。
午餐时间,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盒饭。话题从工作渐渐转向了生活。
“你们知道吗,我儿子昨天会叫爸爸了,”土建的老陈说,“我老婆发来视频,我在办公室里差点哭出来。妈的,天天早出晚归,孩子都快不认识我了。”
“知足吧,你好歹有孩子,”结构的小李接话,“我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上次相亲,姑娘问我有什么爱好,我愣了半天,说‘画图’。”
众人苦笑。杨吉默默吃着饭,想起自己大学时对风电事业的憧憬——清洁能源,绿色未来,人类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没人告诉他,所谓的“绿色未来”是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设计的。
下午两点,最困的时候。为了提神,杨工开始听音乐——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大提琴低沉的声音在他耳中回荡,与键盘敲击声形成奇妙的二重奏。他随着音乐的节奏,手指在鼠标上轻轻敲打。
“杨工听什么呢?这么入神。”小李凑过来。
“巴赫。”杨吉摘下一只耳机。
“呦,高雅啊!给我们这些听流行的一点活路吧。”
杨吉笑笑,没解释他为什么需要巴赫——那种严谨的数学美,那种在严格规则中依然能迸发的自由,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精神慰藉。
下午四点,疲惫达到了顶峰。空调似乎也累了,送出的风变得微弱,地下室的空气更加浑浊。杨吉感觉头痛欲裂,他站起身,决定再去“充电”。
这次,他没有停留在一楼,而是直接爬到了酒店顶层的露台。推开防火门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几乎让他晕眩。他扶着栏杆,深深呼吸,感受着微风拂过面颊。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市的轮廓,远方的山脉,以及更远处——他们项目所在的方向。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王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杨吉身体一僵,准备接受责备。
但王磊没有批评他,只是走过来,并肩站在栏杆前:“今天的空气质量指数是优,能看到西山。”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我知道大家都很辛苦,”王磊突然说,“这种工作环境确实不人道。但我争取过了,院里说这里成本最低,而且离甲方近。”
杨吉点点头,没说话。
“你知道吗,当年我做第一个风电项目时,去现场待了两个月。”王磊望着远方,“站在风机下面,听着叶片划破空气的声音,那种震撼……我现在都记得。那时候我想,这就是未来,清洁的、可持续的未来。”
“而我们却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设计未来。”杨吉接话。
王磊笑了:“很讽刺,对吧?但这就是现实。光和暗,总是相伴相生。”
这句话在杨吉心中激起一丝涟漪。他想起自己正在设计的升压站——那些电缆,变压器,保护装置,最终将组成一个系统,把风能转化的电力输送到千家万户。而他们,正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回到地下室时,杨吉的心态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仍然厌恶这个地方,但他开始在自己的工作中寻找意义——每一根线,每一个符号,都代表着未来某处的一缕清洁能源。
晚上七点,大多数人已经疲惫不堪。王磊拍了拍手:“再坚持一下,把今天的目标完成就可以走了。”
杨吉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继续修改他的图纸。这时,小李突然惊呼:“快看群里!内蒙古现场的照片!”
大家纷纷拿起手机。群里发来的是他们项目现场的照片——广袤的草原上,基础施工已经完成,湛蓝的天空下,吊车正在组装第一台风机。
“真美啊。”有人喃喃道。
杨吉放大了照片。在那片辽阔的天地间,人类建造的钢铁巨人正在崛起,将风的动能转化为电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不仅仅是一个工程项目,而是一场能源革命的一部分。
晚上九点,终于可以下班了。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杨吉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关掉电脑,整理好图纸,然后拿起那个小盆栽,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
走出酒店大门,夜晚的空气清新凉爽。他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今晚有星星,虽然不太明亮,但确实存在。
回到家已是十点多,妻子和女儿早已睡下。餐桌上留着饭菜和一张纸条:“爸爸,我今天画了一幅画,在冰箱上。爱你。”
杨吉走到冰箱前,上面贴着一张蜡笔画:一个男人站在阳光下,手中拿着一个发光的球体,旁边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我的爸爸在造太阳”。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第二天早晨,当杨吉再次推开那扇厚重的防火门,面对扑面而来的浑浊空气时,他的心态已经不同。他仍然厌恶这个地方,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必须忍受——为了那些在草原上旋转的风机,为了那些被清洁能源点亮的夜晚,也为了女儿画中那个“造太阳”的爸爸。
中午时分,他趁着休息,在图纸的角落,悄悄画了一缕阳光,照在他设计的升压站上。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它不会出现在最终版的图纸上,但在此刻,对杨吉而言,它至关重要。
“杨工,笑什么呢?”小李路过,好奇地问。
“没什么,”杨吉迅速收起图纸,“只是觉得,光总是能找到出路,即使在最黑暗的地方。”
下午三点,当厕所的味道再次飘来时,杨吉没有抱怨。他戴上耳机,播放巴赫,然后继续他的工作——在地下室中,设计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