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设计院出发时,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啊,你这台式机可是咱们项目的命根子。”
大巴在高速上颠簸了4小时后,导航突然提示:“前方施工,请绕行。”
司机嘟囔了一句:“这绕下去得天黑才能到。”
我盯着脚边机箱里嗡嗡作响的硬盘,忽然想起——出发前我忘了关系统自动更新。
而此刻,屏幕右下角正闪烁着“距离强制重启还剩59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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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皮革座椅经久使用的淡淡腥气,窗外灌进来的、尾气与尘土搅在一起的燥热,还有,陈默觉得自己大概有点神经质,他仿佛能闻到脚下那台宝贝主机箱运行时散发出的、一丝微弱的焦糊味,混合着硬盘高速运转时那种特有的、带着点金属腥气的“电子味儿”。
这味道让他心烦意乱。
四个小时了。离开设计院时那种被委以重任的、混杂着紧张与一点点自豪的心情,早已被漫漫长路颠簸得七零八落。领导那只厚实温暖的手掌拍在肩上的触感似乎还在,话语也在耳边:“小陈啊,你这台式机,配置最高,算力最强,里头跑着全项目最核心的三维数据模型,是咱们这次去临市集中设计的命根子,交给你,我放心。”
“命根子”。陈默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现在这“命根子”正裹着厚厚的防震泡沫,委顿在他两脚之间的狭小空档里,像个娇贵又沉重的婴儿。机箱侧板的透明亚克力下,隐约可见里面几块显卡满载运行时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光芒,风扇的嗡嗡声低沉的持续着,穿透了大巴引擎的轰鸣和车厢里偶尔响起的鼾声,精准地钻进他的耳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蜷缩着身体,用小腿和脚跟形成一个保护圈,生怕一个剧烈的颠簸就让这价值不菲、承载着项目希望的“大脑”受到内伤。座位空间逼仄,他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太久,半边身子都麻了。
就在这时,中控台上那个一直沉默导航的手机,突然用一种过于平静的女声播报:“前方道路施工,路线重新规划中。”
司机,一个脸颊黝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闻言“啧”了一声,粗壮的手指在屏幕上来回划拉了几下,随即低低地骂了句脏话,声音不大,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偏过头,对着坐在第一排、同样被惊醒的项目组长王工嘟囔:“操蛋了,王工,前面高速全封了,得走下面绕。这他妈一绕……天黑前能摸到地方就算烧高香了。”
车厢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几个原本睡着的同事也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张望。王工推了推眼镜,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没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大概是试图和临市那边接应的人联系。
希望彻底破灭。陈默心里那点侥幸被这声叹息碾得粉碎。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感觉喉咙发紧。目光重新落回脚边的机箱上,那嗡嗡的运行声此刻听起来不再仅仅是噪音,更像是一种倒计时,催命符。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出发前那个兵荒马乱的清晨。
闹钟没响,起床就晚了半小时。他几乎是踩着风火轮冲进设计院的,脑子里只惦记着最后检查一遍模型数据线,拷贝最新的辅助文档,确认显示器和键盘转换头都带齐了……主机是早就打包好的,电源线也拔了,缠好了放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
但是……关机之后呢?
他好像……似乎……大概……是忘了点什么?
一个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昨晚深夜,他最后一次跑完测试模型,困得眼皮打架,屏幕上好像跳出来一个系统提示窗口,关于什么更新……他当时顺手就点了“稍后”,想着第二天早上再弄……
“距离强制重启还剩59分钟”。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弹窗,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他为了实时监控系统状态而特意接在主机上的便携显示屏的右下角。小小的,白色的文字,衬着深蓝色的背景,像一枚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的视网膜,直抵大脑中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拉长。
陈默感觉全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边所有的声音——引擎声、鼾声、同事的低语、司机不满的抱怨——全都潮水般退去,世界只剩下那个无声跳动的红色倒计时数字,和他胸腔里骤然失控、疯狂擂动的心跳。
59分钟……58分钟……
强制重启!
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个被他忽略的“windows Update 配置更新,请不要关闭计算机”的提示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嘲讽的意味。他怎么会忘了这个!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带着这台承载了项目核心、运行着需要连续计算上百个小时才能出结果的复杂模型的“命根子”,他居然犯了如此低级、如此致命的错误!
冷汗,瞬间就从额角、后背渗了出来,黏腻腻地浸湿了内衣。手指尖变得冰凉,微微颤抖着。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数字,每一个无声的跳动,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神经上。
大巴车已经颠簸着驶下了高速路口,汇入了国道。窗外的景象从开阔的田野变成了连绵不绝的、蒙着厚厚尘土的商铺和民房。路况明显变差,不时有坑洼让整个车厢猛地一颤。每一次颠簸,陈默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一起被抛起,然后重重落下。他几乎能想象到机箱内部,那块承载着所有数据的固态硬盘,在剧烈的震动下,磁头与盘片可能发生的、灾难性的摩擦。
完了。
这个词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如果系统在强制重启过程中出现问题?如果硬盘因为颠簸和突然断电损坏?如果模型数据丢失……那不是他几个通宵能补回来的,那意味着整个项目进度被拦腰斩断,意味着设计院可能面临甲方的巨额索赔,意味着领导那张信任的脸会瞬间布满失望和雷霆之怒……
他几乎能看到领导指着他的鼻子,痛心疾首:“陈默!我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竟然……”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
他猛地弯下腰,假装系鞋带,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抚摸过机箱侧板。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但恐惧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他尝试着在脑海里搜索解决方案——能不能远程登录进去取消更新?不行,主机在封闭运行模型,为了性能最大化,所有非必要的远程服务和后台进程都被他手动禁用了。能不能想办法现在关机,避免强制重启?更不行,模型正在关键迭代阶段,强行中断,数据必然损坏,前功尽弃。
他似乎被逼到了一个绝对的死胡同。唯一的希望,就是祈求在强制重启发生之前,大巴车能奇迹般地抵达酒店,让他立刻接上电源和网络,或许还能在重启后的第一时间进行抢救,如果系统还能正常启动的话……
但是,看看窗外吧。
国道上车流如织,大货车、小轿车、三轮摩托、电动自行车挤作一团,喇叭声此起彼伏。大巴车只能以不到四十公里的时速缓慢蠕行,不时还要因为红绿灯和胡乱穿行的行人而停下。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在灰蒙蒙的空气里若隐若现,看起来却那么遥不可及。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
便携屏幕上,那个倒计时数字,像恶魔的狞笑,在不断变小。
57分钟……56分钟……
车厢里的空气变得愈发沉闷、燥热。有同事开始不耐烦地抱怨起来,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这得绕到什么时候去?”“早知道这么堵,还不如……”“晚上那顿接风宴看来是悬了。”
王工打完了电话,脸色更加阴沉,转过身对大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大家稍安勿躁,临市那边说了,会等我们。就是……时间可能要晚很多。”
这安抚苍白无力。陈默根本听不进去。他的世界已经收缩到只剩下那个倒计时,和窗外缓慢到令人绝望的移动景象。
司机似乎为了打破沉闷,拧开了收音机。一阵嘈杂的电流声后,一个甜腻的女声在播报着路况信息,正好提到他们刚刚离开的那段高速:“……因紧急施工,Gxx高速往临市方向K185+300至K188+100路段双向封闭,预计疏导时间……约六小时。”
六小时。
车厢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是更深的沮丧和骂声。
陈默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
55分钟……54分钟……
不,不对!
他瞳孔骤然收缩。
刚刚,就在他眨眼的瞬间,那数字好像……跳动得异常的快?不是稳定的一分钟一跳?他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凑近了屏幕,鼻尖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屏幕上。
没错!不是他的错觉!那倒计时的速度不对劲!根本不是标准的每分钟递减一次,而是以一种杂乱无章的、时而缓慢、时而急促的方式在减少!有时十几秒就跳一下,有时又将近两分钟才动。
这是怎么回事?系统卡顿了?还是因为车辆颠簸导致主机供电不稳,影响了系统时钟?或者是……那个该死的更新程序本身出了bug?
未知带来了更深的恐惧。原本精确的死亡倒计时,变成了一场完全无法预测的、随机引爆的灾难。他连最后一点心理准备的时间都失去了。
大巴车在一个巨大的坑洼处猛地一颠,整个车厢的人都跟着弹跳了一下,陈默的脑袋“砰”一声撞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眼前金星乱冒。脚边的机箱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那低沉的嗡嗡运行声,极其短暂地、突兀地……停顿了那么零点几秒!
就像是垂死之人喉咙里最后一口痰音。
陈默的心脏也跟着停止了跳动。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地等待着。
万幸,那嗡嗡声又顽强地、带着些许杂音地重新响了起来。硬盘指示灯还在疯狂闪烁。
但是,屏幕上,那个倒计时数字,在刚才那一下剧烈的颠簸后,猛地从“53分钟”跳到了“49分钟”!
一下子,消失了四分钟!
陈默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冷汗已经湿透了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他该怎么办?
他像一尊雕塑,僵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夕阳正开始西沉,昏黄的光线透过沾满灰尘的车窗玻璃,在车厢内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国道两旁开始出现连绵的、废弃的厂房和荒芜的田地,更添了几分荒凉和绝望。
时间,在这缓慢的爬行和突如其来的跳跃中,无情地消耗着。
49分钟……48分钟……(这次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47分钟……
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拧紧了一圈。
大巴车终于磨磨蹭蹭地驶入了一片城乡结合部,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密集的、灯火通明的小餐馆、修车铺和霓虹闪烁的旅店招牌。车速更慢了。
司机拿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抹了把嘴,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工听:“妈的,总算看到点人烟了。再往前走走,绕过前面那个镇子,听说有条老路可以插回高速后面,说不定能快点儿。”
希望,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光。
但陈默已经不敢抱任何希望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便携屏幕上,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倒计时还在以诡异的速度变化着:45分钟……(停顿)……44分钟……(快速跳到)……42分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边缘粗糙的布料,指甲几乎要嵌进去。喉咙干得发疼,他想喝水,却发现自己连拧开瓶盖的力气都没有。
大巴车在一个十字路口遇到了漫长的红灯。车流彻底停滞不前。
陈默绝望地闭上眼睛。
完了。真的完了。按照这个速度,别说八小时,就是十小时也到不了。而他的系统,可能在任何一秒,就在这颠簸的、与世隔绝的车厢里,陷入黑暗,强制重启,然后……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几乎能听到硬盘在重启瞬间那“咔哒”的异响,能看到屏幕上跳出的冰冷的蓝色错误代码界面……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与他当前噩梦截然不同的提示音,从他放在背包里的个人手机响起。
是微信消息的声音。
在这片死寂的、被焦虑笼罩的空间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陈默猛地睁开眼,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
屏幕亮起,是设计院同事小李发来的信息:
“默哥,到哪儿了?院里刚接到临市那边通知,说他们市政电网今晚八点到十点有临时检修,酒店那片会停电!你们到了估计也没电用,记得做好准备啊!”
停电?
酒店……停电?
陈默拿着手机,呆呆地看着那几行字,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然后,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笑声从喉咙里压抑地、断断续续地挤出来,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带着哭腔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停电……好……真好……”
旁边的同事被他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
王工也转过头,皱着眉,带着责备和不解:“小陈!你笑什么?!注意点影响!”
陈默止不住笑,他抬起手,指着窗外那片被落日余晖和初升霓虹染得光怪陆离的天空,眼泪都笑了出来。
“王工……哈哈……没事……我就是……就是突然觉得……太他妈有意思了……”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脚边那台仍在嗡嗡作响、倒计时不知何时已经跳到“38分钟”的“命根子”,又看了看手机里那条关于“停电”的通知。
所有的焦虑、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奇特地混合成了一种荒诞至极的黑色幽默。
他还在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比哭还难看。
大巴车,依旧在拥堵的国道上,缓慢地、执着地,向着那片即将陷入黑暗的目的地,一点一点地蠕动。
而那个决定命运的倒计时,仍在以它自己才懂的节奏,不祥地闪烁着。
38分钟……
37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