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以项目经理张宏为首的六人设计团队;另一侧,是国网经研院的三位评审专家。坐在中间的专家组长姓李,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戴一副老式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图纸。
“开始吧。”李组长言简意赅,指关节敲了敲面前厚达五公分的《新能源基地汇集站工程可行性研究报告》。
张宏深吸一口气,开始汇报。他讲了近一小时,从项目背景到技术方案,再到核心的工程造价。当他念出那个经过精心计算的总投资数额时,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又凝固了几分。
李组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然后放下。他没看张宏,而是看向身旁两位年轻些的专家。
“小赵,你负责电气部分,说说看法。”
年轻专家推了推眼镜:“李工,这个……电气设备选型是不是偏高了?GIS设备用国内一线品牌完全可以,为什么非要选进口的?这一块就能压下来不少。”
张宏团队里的电气主设人嘴唇动了动,想解释高海拔地区对设备可靠性的苛刻要求,但被张宏用眼神制止了。
“小王,你那边呢?”李组长转向另一位专家。
“土建部分也有优化空间。”王专家翻着估算书,“箱变基础的标准图集用最新版的,钢筋含量能降3%。还有站区道路,沥青面层厚度减少两厘米,不影响使用,全省这么多项目,加起来可不是小数目。”
李组长终于将目光投向张宏,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张经理,你们都听到了。”他手指点着报告封面,“十一座升压站,两座储能站,投资太大了。现在是可研阶段,把造价压下来,后面初步设计、施工图才能有空间。这是规矩。”
张宏感到身后团队成员的躁动。他知道兄弟们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多少夜,跑了多少趟现场,每一笔费用都是精打细算出来的。
“李组长,”张宏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这个项目在海拔三千二百米的高原上,是省内重点新能源基地的配套。环境恶劣,施工窗口期短,设备运输成本比平原高40%。我们选的方案已经是最经济合理的了。”
“每个项目都有特殊性。”李组长不为所动,“但评审标准是统一的。你们报的这个数,按照惯例,先压10%。”
10%!张宏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这个比例意味着什么,在座的专业人士都清楚——要么降低安全标准,要么削减配套功能,要么在日后施工中面临超支风险。
“李组长,”张宏还想争取,“这个项目关系到未来五年省内新能源的消纳,是不是……”
李组长抬手打断了他:“我知道这里面的重要性。但我们的职责,就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他顿了顿,环顾全场,“不是我们要压价,是我们要对投资负责。”
会议室陷入沉默。张宏看着对面三位专家,他们脸上是那种熟悉的、不容置疑的表情。他忽然想起去年另一个项目,也是在这个会议室,也是类似的对话。当时他们据理力争,最终保住了预算,但那位项目经理后来在系统内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
“我理解经研院的立场。”张宏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回应,“但希望专家们也能理解我们的难处。高原施工,混凝土都要加防冻剂,工人要有高原补贴,这些都不是标准定额能完全覆盖的。”
李组长身后的年轻专家欲言又止。
“这样吧,”李组长终于松了松口风,“你们把明细再梳理一遍,特别是设备选型和建筑标准。明天上午之前,拿出一个削减5%的方案。”
5%——这显然不是最终数字,只是第一轮博弈的结果。张宏知道,接下来还有第二轮、第三轮,直到那个符合“惯例”的数字出现。
“好的,我们今晚加班修改。”张宏点头,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散会后,设计团队默默收拾材料。走出经研院大楼时,夕阳正斜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头儿,这怎么压啊?”电气主设人忍不住抱怨,“再压就只能用二手设备了。”
张宏站在台阶上,望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
“该争取的我们已经争取了。”他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记住,我们做设计的不只是画图算数,更是在各种约束条件下寻找最优解。造价要压,但安全和质量底线不能破。”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团队:“今晚我请客,外卖点最好的。咱们再把方案过一遍,看看哪些地方能优化,哪些必须坚持。”
团队成员们互相看了看,虽然脸上还带着疲惫和不甘,但眼神已经重新坚定起来。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在技术与经济之间,寻找那个微妙的平衡点。
夜幕降临,设计院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张宏站在窗前,看着城市的夜景,想起白天李组长说的“这是规矩”。他明白这话背后的深意——有限的电网建设资金必须覆盖更广的区域,一个项目省下的钱,或许就能让另一个偏远地区的百姓早一天用上稳定的电。
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妻子发来的消息,问他几点能回家。张宏简单回了句“晚点”,便回到电脑前,继续投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知道,明天的评审会上,还会有新一轮的博弈。而这一切,最终都会转化为铁塔银线,矗立在那片高原之上,将清洁能源源源不断地送往千家万户。想到这里,他敲击键盘的手指更加有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