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热闹与喧嚣，在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高达数丈的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将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城门洞深邃，车马行人穿梭不息，两旁站立的兵卒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然穿着普通号衣，但林峰能感觉到，这些守门兵卒的精气神远非云州边军可比，动作规范，隐隐带着一股京营的骄悍之气。
穿过长长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笔直宽阔的御街仿佛看不到尽头，两侧店铺林立，旌旗招展。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各种口音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车马声、说笑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刚出笼的肉包子香味、油脂烹炸的焦香、药材铺飘出的苦涩味、还有富贵人家马车经过时留下的淡淡熏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京城特有的“味道”。
“跟紧了，别走散！”沈炼回头低喝一声，带着林峰和王铁柱，以及几名随行的校尉，在熙攘的人流中艰难穿行。即便是他们这一身公服，在这京城里似乎也并不显得多么突出，路人见惯了达官显贵，只是稍稍避让，并未引起太大骚动。
林峰一边控制着马匹，一边尽可能快地观察着四周。街道之宽阔，建筑之宏伟，商业之繁华，都远超他的想象。相比起来，云州城简直像个大点的镇子。
他甚至看到了几家挂着醒目招牌的钱庄、票号，以及一些装饰极其华丽的酒楼，门口站着衣着光鲜的知客，迎来送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这就是京城啊…”王铁柱张大了嘴巴，眼睛不够使似的左右乱看，满脸的震撼和新奇，“乖乖，这路比咱们云州的跑马道还宽！这楼都快戳到天上去了！”
沈炼闻言，哼了一声：“少见多怪！这不过是外城，真正的内城、皇城，那才叫气派。记住，在这里，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莫要失了体统，丢了我云州卫的脸面。”
王铁柱连忙缩了缩脖子，收敛了些，但眼里的兴奋依旧难以掩饰。
林峰则显得平静得多。前世的他见识过现代化大都市的摩天大楼和立体交通，眼前的景象虽然古意盎然、气势恢宏，但还不至于让他失态。
他更多是在观察细节：街道的规划、建筑的风格、行人的衣着神态、市井的治安情况…这些都能反映出这座帝都的治理水平和真实面貌。
他们并未在外城停留，而是沿着御街一路向北，穿过又一道城门，进入了内城。
内城的环境明显安静了许多，街道依旧宽阔，但行人少了，车马多是装饰华丽的马车或轿子，两旁多是高墙深院，朱门紧闭，偶尔有门楣上挂着彰显身份的匾额，透露着此处非富即贵的气息。
最终，沈炼带着他们在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停下，面前是一座不太起眼、但戒备森严的院落。
门口没有悬挂任何牌匾，但站岗的卫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眼神冷冽，正是锦衣卫的标致。
“到了，北镇抚司的一处值房。”沈炼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力士，对林峰道，“我们先在此落脚，洗漱整理一下。陆大人已知我们抵达，但何时召见，需等通知。”
林峰和王铁柱跟着沈炼进了院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几进院落，有校场、有衙署、也有住宿的房间。虽然陈设简朴，但一切井井有条，透着一股森严的气象。
安顿下来后，有专门的仆役送来热水和干净的衣服。林峰仔细地洗漱一番，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青黑色锦袍，虽然不是正式的飞鱼服，但也是锦衣卫内部人员的常服，用料和剪裁都比他在云州时穿的要好得多。
他刚收拾停当，一名身穿青色贴里、面无表情的校尉便走了进来，对沈炼和林峰抱拳道：“沈百户，林总旗，陆大人有请。”
来了！林峰心神一凛。终于要直面这位决定他命运的上官了。
沈炼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林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上。两人跟着那名校尉，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书房外。
校尉在门外躬身通报：“大人，沈百户和林总旗到了。”
“进来。”一个平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校尉推开门，侧身让开。沈炼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而入，林峰紧随其后。
书房内光线明亮，陈设雅致，不像武官的房间，倒像是文士的书斋。四壁书架林立，摆满了线装书卷。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双目开阖之间精光内蕴，看似平和，却给人一种深不见底的感觉。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简单的藏青色直裰，但久居上位的气质却自然流露，不怒自威。正是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皇帝心腹，陆炳。
林峰迅速低头，依礼参拜：“卑职林峰，参见陆大人！”
陆炳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峰身上，缓缓扫过，似乎在审视一件器物，又似在掂量一个人的斤两。书房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街市声。
片刻后，陆炳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起来吧。沈炼，这一路辛苦了。”
沈炼连忙道：“为大人效力，不敢言辛苦。”
陆炳点了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林峰身上：“林峰，抬起头来。”
林峰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陆炳对视。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闪躲或畏惧都会留下不好的印象。
陆炳看着林峰年轻却沉稳的面庞，尤其是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拿起书案上的一份卷宗，淡淡道：“青萍县挫败白莲教妖人作乱，云州城协助沈炼平定影门逆匪，护卫钦差有功…你的履历，我都看过了。做得不错，尤其是云州那次，临机决断，胆大心细。”
“卑职分内之事，不敢当大人谬赞。”林峰谦逊道。
“分内之事？”陆炳嘴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若是人人都能做好这分内之事，天下就太平了。说说看，云州之事，你如何想到要主动出击，清查混入城中的影门匪类？难道不怕打草惊蛇，或者判断失误，担上责任吗？”
这是一个考验。陆炳不仅要看林峰做了什么，更要看他怎么想，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林峰心念电转，组织了一下语言，沉声道：“回大人。当时形势危急，影门主力虽被击溃，但残余匪类隐匿城中，如同附骨之疽。若被动防守，等待他们发难，则我明敌暗，处处受制，且时日拖得越久，百姓恐慌，城内易生乱象。卑职以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至于判断…卑职是根据缴获的信件、匪类活动规律以及当时城防的漏洞综合分析，虽有风险，但值得一搏。身为朝廷耳目爪牙，关键时刻，若因惧怕担责而畏缩不前，才是最大的失职。”
他没有夸大自己的功劳，而是冷静地分析了当时的利弊和决策思路，最后点出了“职责”所在。
陆炳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看不出喜怒。待林峰说完，他又问道：“你可知，如今朝中有人对你云州之事颇有微词，说你手段酷烈，杀戮过重，有违天和？”
林峰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另一个关键问题。他面色不变，坦然道：“卑职惶恐。然当时局势，匪类负隅顽抗，意图制造更大混乱。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方将士和云州百姓的残忍。卑职所为，皆是为迅速稳定局势，减少更大伤亡。若因此获咎，卑职无话可说，但若重来一次，卑职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态度，也暗指那些指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沈炼在一旁手心都有些出汗，为林峰捏了一把汗。
忽然，陆炳轻笑一声，打破了沉寂：“好一个‘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年纪轻轻，能有此见识和担当，难得。”
他放下卷宗，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林峰，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调来京城？”
“卑职愚钝，请大人明示。”林峰恭敬道。
“京城，是天下中枢，也是藏龙卧虎、暗流汹涌之地。”陆炳望着窗外，“这里需要有能力、有胆识、更要有分寸和忠诚的人。你在云州的表现，证明了你具备前两者。但后两者，需要在京城这口大染缸里历练和检验。”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峰：“我希望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北镇抚司，不养庸才，更不养怀有二心之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北镇抚司的人，直属本官调遣。望你勤勉任事，恪尽职守，莫要行差踏错。”
这番话，既是认可，也是警告和期许。
林峰单膝跪地，肃然道：“卑职林峰，谨记大人教诲！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提携之恩！”
“起来吧。”陆炳挥了挥手，“具体职司，稍后会有人安排给你。沈炼，你先带他下去熟悉一下环境。”
“是，大人！”沈炼连忙应道。
退出书房，沈炼才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林峰的肩膀，低声道：“好小子，应对得体！陆大人对你印象不错，这第一步，算是稳稳踏出去了！”
林峰也是心中一定。这第一关，总算过了。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陆炳的“历练和检验”，以及京城真正的风浪，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