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县县衙,坐落在县城中心偏北,谈不上气派,灰扑扑的院墙,褪色的朱漆大门,门口两只石狮子也显得无精打采,积着厚厚的灰尘。
门前一条青石板路,被无数脚印和车辙磨得光滑发亮。
当林峰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挪地走到县衙侧门——捕快衙役们点卯进出的角门时,天色已经大亮。
冬日惨白的阳光照在身上,非但感觉不到暖意,反而更衬得他形容枯槁,狼狈不堪。
他身上裹着那件散发着浓重霉味、板结发硬的破棉袄,棉袄上沾着昨夜搏斗留下的暗褐色血污和泥浆,皱巴巴如同破麻袋。
腹部的伤口被布条紧紧勒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疼痛。
额角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凝结的血痂混合着尘土,显得格外狰狞。
一夜未眠加上对抗赌瘾的消耗,让他脸色惨白如鬼,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这副尊容,刚出现在角门附近,就瞬间吸引了所有等待点卯的捕快衙役的目光。
“嗬!快看!那不是咱们的林大捕快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率先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
说话的是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穿着半新不旧皂隶服的汉子,名叫赵大虎。
他是捕头刘三的心腹,平日里在衙役中就是横着走的角色,仗着力气大、下手狠,没少欺负原主林峰。
“啧啧啧,林峰,你这是…昨晚钻哪个狗洞里跟野狗抢食去了?弄成这副鬼样子?”
赵大虎抱着膀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林峰面前,故意用夸张的语调说道,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峰脸上。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一脸戏谑的衙役,哄笑起来。
“我看啊,八成是昨晚上又输得精光,被‘快活林’的李爷他们好好‘关照’了一番吧?哈哈哈!”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衙役帮腔道,引起更大的哄笑。
“李爷他们下手可真是越来越‘温柔’了,居然还给留了条命来点卯?不容易啊!”
有人假惺惺地“感慨”。
刺耳的嘲笑声如同冰锥,扎进耳朵。
一道道目光,或鄙夷,或幸灾乐祸,或纯粹的冷漠,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林峰身上。
原主残留的屈辱感和自卑感再次被勾起,让林峰的身体微微绷紧。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压下翻腾的情绪和腹部的抽痛。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平静地扫过赵大虎等人,眼神里没有原主的懦弱躲闪,也没有被激怒的狂躁,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沉寂。
这眼神让赵大虎微微一怔,感觉今天的林峰有点不一样,但那点异样感瞬间被嚣张取代。
一个被打残了的烂赌鬼,还能翻出什么浪?
林峰没有理会他们,径直朝着角门内负责点卯的文书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如同灌了铅。
“站住!”
赵大虎一步横跨,再次挡在林峰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一股风就朝林峰胸口推搡过来,“点卯?就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点个屁卯?别脏了衙门的地!赶紧滚回去挺尸吧!”
林峰眼神一凝!
就在赵大虎的手即将触碰到他胸口的瞬间,他看似虚弱踉跄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侧后方滑了半步,同时肩膀微微一沉。
这动作幅度极小,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赵大虎志在必得的一推,竟然感觉像是推在了一团滑不溜手的棉花上,力道瞬间被卸掉了大半。
更让他心头一跳的是,林峰那看似无意的沉肩动作,肩膀的骨头极其精准地撞在了他手腕的一个麻筋上。
“嘶!” 赵大虎手腕一麻,整条胳膊瞬间酸软无力,推出去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你…” 赵大虎又惊又怒,瞪着林峰。
林峰却像是根本没碰到他,脚步都没停,已经绕过了他,走到了点卯文书那张破桌子前。
负责点卯的是个干瘦的老文书,姓王,平日里也是个受气的角色。
他看着眼前形容可怖的林峰,又忌惮地瞥了一眼后面脸色铁青的赵大虎,拿着笔的手有点哆嗦。
“林…林峰?” 老王文书声音发颤。
“到。” 林峰嘶哑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老王文书赶紧在名册上林峰的名字后面画了个圈,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任务,长长松了口气。
“哼!废物就是废物,点个卯都磨磨蹭蹭!”
赵大虎吃了暗亏,又不好当众发作说自己被个痨病鬼撞麻了手,只能悻悻地骂了一句,带着人走到另一边,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却始终阴狠地盯着林峰。
点完卯,众衙役并未立刻散去,而是三五成群地聚在院子里,等待捕头刘三分配今天的差事。
林峰独自走到院墙下一个避风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尽量减少体力的消耗,默默观察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青石板铺就的院子,角落散落着些杂物。
正对着的是大堂,两侧是六房书吏办公的地方,捕快衙役们主要的活动区域就是这前院和旁边的班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纸张味、劣质烟草味和淡淡的汗馊味。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蓝色捕头服、身材微胖、留着两撇老鼠须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迈着方步从大堂旁边的值房里踱了出来。
他眼皮耷拉着,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股子官不大、架子不小的油滑气。正是捕头刘三。
刘三一出现,院子里嗡嗡的议论声顿时小了下去。
赵大虎等人立刻谄媚地围了上去。
刘三那双三角眼懒洋洋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在林峰身上停顿了一下,看到他那一身血污狼狈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阴冷。
快活林张癞子那边,昨晚疤脸李他们栽了大跟头的事,他一大早就知道了。
张癞子暴跳如雷,严令他今天必须给林峰一个“好看”,最好能直接找个由头把他踢出衙门,或者弄进大牢。
“都到齐了?”
刘三拖着长腔,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官腔,“赵大虎,你带几个人,去东市街盯着点,最近流民多了,手脚不干净的也多,抓几个不开眼的回来,给大牢里添点人气儿。”
“是!头儿!” 赵大虎挺胸凸肚,大声应道,得意地瞥了角落里的林峰一眼。
刘三又随意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安排了巡街、看守牢房之类的杂活。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只剩下林峰孤零零地靠在墙角。
刘三这才慢悠悠地踱步到林峰面前,三角眼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如同打量一件垃圾。
“林峰…”
刘三拉长了调子,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瞧瞧你这副样子?昨夜又去赌了?还是欠债不还,被人寻仇了?嗯?身为公门中人,如此狼狈不堪,成何体统!”
林峰沉默着,没有辩解。
他知道,任何辩解在刘三这里都是徒劳的,对方就是来找茬的。
“哼!看你这样子,巡街抓贼是指望不上了。”
刘三冷笑一声,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正好,眼下有桩差事,别人都办不了,都说你林峰最近‘本事’见长,连‘快活林’的李爷都‘夸’你呢…”
他故意在“本事”和“夸”字上加重了语气,满是嘲讽。
“城南,柳条巷子最里头,那栋荒废了三年的老宅子,知道吧?”
刘三盯着林峰的眼睛。
林峰融合的原主记忆里,立刻浮现出关于那栋宅子的信息——城南有名的“鬼宅”。
据说三年前住着一户富商,一夜之间全家十几口人暴毙,死状凄惨,后来就闹鬼,接连几任租户都被吓疯吓跑,彻底荒废了。
平日里根本没人敢靠近,连叫花子都不去那里落脚。
“最近坊正来报,说那宅子夜里又闹腾得厉害,鬼哭狼嚎,还有鬼影飘来飘去,搅得四邻不安。”
刘三皮笑肉不笑地说,“都说你林峰胆子大,连债主的刀子都不怕,想必这点小鬼小怪也吓不倒你?”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和恶意:“这差事,就交给你了!给你三天时间,去把‘鬼’给我揪出来!办好了,算你戴罪立功。办不好嘛…”
刘三拖长了尾音,三角眼里寒光闪烁:“…就说明你不仅是个废物烂赌鬼,还是个装神弄鬼、扰乱民心的刁民。到时候,就不仅仅是滚出衙门那么简单了。大牢里的饭,管够!”
冰冷的话语,如同判官掷下的铁令,砸在寂静的院子里。
三天?鬼宅?揪鬼?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
想让他死在那闹鬼的凶宅里,或者至少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把他往死里整。
周围还没散尽的几个衙役,看向林峰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和幸灾乐祸。赵大虎更是毫不掩饰地咧开嘴笑了。
林峰缓缓抬起头,破棉袄领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迎着刘三那恶毒的目光,嘶哑地吐出两个字: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