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七,夜。
神京,林宅。
连日应酬已毕,林不觉终于得一夜清静。窗外雪粒子簌簌敲瓦,如细盐洒落,屋内炭火微红,映着书案上一盏孤灯,灯芯轻爆,光影如息,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方寸的安宁。
他本欲早眠。
可脚步却鬼使神差地走向内室角落那只旧樟木箱——那是他自江南带回、始终未启的家物。箱中,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林不觉跪坐于地,手指抚过樟木纹理。七年未开,箱面浮尘,却掩不住那股熟悉的、属于旧宅的樟脑与墨香混合的气息。
他掀开箱盖。
箱中无金银,无田契,无官凭,唯几件旧衣、半卷残书、一只竹哨,以及——
一个泥塑小人。
小人不过掌心大小,粗陶所制,衣袍模糊,面容憨拙,却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神气活现。那是林不觉六岁时,父亲亲手捏给他的“小将军”。
“你将来,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父亲当时说,眼中含笑,指尖还沾着湿泥。
林不觉指尖轻触泥人,忽觉喉头一哽。
——他并非此世之人。
七年前那场“暴病”,实为毒杀。而真正的林不觉,早已在父亲尸骨未寒时,被人推入枯井,魂飞魄散。
如今这具身体里的魂,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一缕游魂,借尸还魂,执念未消,只为查清当年真相。
可这具身体,却仍记得父亲。
记忆如潮涌来——
**春日放纸鸢**,父亲在身后扶他手腕,低声教他:“风有律,线有度,收放之间,便是天道。”
**夏夜讲钱法**,烛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他指着《钱法通考》说:“钱若不真,民信则崩;法若不公,国运则倾。”
**秋日病中**,父亲彻夜守榻,以手试他额温,口中默念《景元律疏》条文,似以律文为药。
**冬雪初霁**,父子堆雪人,父亲偷偷塞给他一颗糖,又板脸道:“甜物伤齿,不可多食。”
那些温暖,不属于“他”,却属于这具血肉。
身体比魂魄更诚实。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啪。”
泪珠坠在泥塑小人头顶,洇开一小片深色。
刹那——
泥人微微一震。
一道极细的金光自其眉心迸出,如萤火,如星屑,轻盈飞起,直入林不觉印堂!
林不觉浑身一僵,如遭雷击。
无数文字、图影、呼吸之法、经脉走向,如洪流灌入识海——
**《律武天书》**
——以律为骨,以武为血,
心正则气顺,气顺则力生。
非为杀伐,而为护法;
非为逞强,而为守正。
一阶:守律(气感初生,力胜常人)
二阶:循律(气走十二经,刀剑难伤)
三阶:破律(气贯百骸,力拔山兮)
四阶:执律(气化罡,可震金石)
五阶:定律(神照百步,预判杀机)
……
文字流转,最终凝于丹田,化作一缕温热气旋,缓缓转动,如初春溪流。
林不觉闭目,内视己身——
原本沉寂的经脉,竟有微光游走;
四肢百骸,如久旱逢霖,隐隐生力,似有无数细流在血脉中奔涌。
他缓缓起身,握拳。
一股从未有过的内劲自丹田升起,沿臂而上,指尖微颤,竟将案上铜烛台震得嗡鸣!
——他原是无内功根基的查案文吏,
如今,已入**守律初阶**,
武力跃升一个阶级!
窗外雪声更急。
林不觉低头,泥塑小人已化为齑粉,散于掌心,唯余一点金光,如星火不灭。
他忽然明白:
父亲留给他的,从来不是遗物,
而是火种。
这《律武天书》,必是父亲生前所得奇术,因知自己将死,便封于泥塑,待亲子长大,以血亲之泪为引,方能开启。
而“律”字,既是武学之律,
亦是钱法之律、人心之律。
父亲在告诉他:
查案,不止靠智,
亦需力。
若无武力护持,
真相未揭,人已先亡。
他想起七年前,父亲被定为“勾结边将,图谋不轨”,天子亲令屠监。律武监三百零七人,尽数伏诛。父亲林正言,名在册首,首级悬于东市三日。
可父亲一生清廉,只知钱法、律令、民生,何来谋逆?
如今想来——
父亲必是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
而那东西,
与钱法、与律武监、与皇权,
皆有千丝万缕之联。
《律武天书》既是武学,亦是**律宗遗脉**——佛门律宗讲“戒律为体”,法家讲“刑名之学”,二者合流,方成此术。
父亲,原是律武监中,**最后的守律人**。
林不觉将泥粉小心包入锦囊,贴身藏好。
他知道,
从今夜起,
他不再是那个只能靠计谋周旋的文吏。
他有了刀,
也有了盾。
而那场七年前的血案,
终将有人,
以律为名,
以武为刃,
一一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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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天未明。
林不觉立于院中,迎着风雪,缓缓打出第一式《律武天书》起手——
“守律·正心”。
拳出无声,
雪落不沾衣。
风过衣袖,竟带起细微气旋,卷起地上薄雪,绕身三匝,方散。
他站在那里,
如松,如刃,如未出鞘的律法。
远处,神京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坊市沉睡,权贵安寝。
而他,
不过九品皮肉境,
一介副佥事,
却要以一己之身,
撼动这盘根错节的巨网。
可他不怕。
因为父亲的火,
已在他丹田点燃。
因为那泥人泪,
不是软弱,
是传承。
风雪渐歇。
林不觉收势,呼吸平稳如初。
窗外,
第一缕晨光,
穿透云层,
落在他肩头,
如披金甲。
他知道,
这条路,
注定孤独。
但只要还有一人信律,
有一人守法,
有一人愿为真相赴死——
那这大胤的夜,
终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