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清晨的造访,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在旅店这个小空间里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安娜一家看待叶云汐的眼神,在原有的怜爱和担忧之外,又添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敬畏与困惑。
圣殿骑士、古老圣物、隐世传承……
这些词汇距离他们平凡的采药、木工生活实在太遥远了,如今却似乎与这个他们捡回来的、失忆的女孩紧紧联系在一起。
“云汐,你……你真的是什么古老家族的大小姐吗?”
安娜按捺不住好奇心,趁着玛莎阿姨和巴顿大叔下楼张罗早餐的间隙,凑到叶云汐身边,
压低声音问道,眼睛里闪烁着混合了兴奋与忐忑的光芒。
叶云汐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了,安娜。
或许雷恩队长说得对,或许……这只是一种可能。”
她不能说出奥菲莉亚和关于她来自哪里的事情,只能用这种模糊的说法。
她看着安娜单纯而信任的眼睛,心中升起一丝愧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这份毫无保留的善意所包裹的温暖。
“但无论我过去是谁,现在,我是叶云汐,是你们救回来的叶云汐。”
安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乐观起来:
“反正云汐就是云汐,走吧,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再去图书馆!
说不定今天能找到更多线索呢!”
……
公共图书馆依旧如同昨日一般,肃穆、浩瀚,充满了知识的沉淀感。
叶云汐和安娜再次来到了那个相对偏僻的古籍区。
与昨日漫无目的的翻阅不同,今天的叶云汐目标明确了许多。
她依旧凭借着那丝微弱的直觉和手镯偶尔传来的、几不可察的悸动,
在书架间流连,寻找任何可能与“精灵”、“神器”、“空间”、“契约”或“标记”相关的只言片语。
安娜则忠实地扮演着助手和小书童的角色。
她踮着脚,帮叶云汐取下那些放在高处的、沉重得让她龇牙咧嘴的大部头,
用自己有限的识字量,努力辨认着那些花体字或古老语种的标题。
当叶云汐沉浸阅读时,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
要么好奇地翻看一些带有精美插画的植物图鉴或风物志,要么就支着下巴,看着叶云汐专注的侧脸,偶尔打个小小的哈欠。
“《古代契约符文考》
……这个看起来好难懂啊。”
安娜小声嘀咕,将一本用某种硬质兽皮包裹,书页边缘都卷曲起来的厚书推到叶云汐面前。
叶云汐接过,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如同鬼画符般的各种符文图解和注释,文字艰涩拗口。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看下去,大部分内容都云里雾里,
但其中几个关于“灵魂绑定”、“能量道标”的符文结构,却让她心中微微一动。
奥菲莉亚赠送手镯,难道真的只是单纯的赠予吗?
如此重要的,与创世神相关的“神器碎片”,她会不做任何后手?
一个念头逐渐在叶云汐心中清晰起来:
这手镯上,极有可能被奥菲莉亚留下了某种隐秘的标记或联系。
就像航海中的灯塔,或者信鸽身上的印记,用于定位或者传递信息。
如果能激活这个标记,是不是就能联系上奥菲莉亚?
至少,也能让奥菲莉亚感知到自己的位置和状态?
这个想法让她精神一振。
比起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盲目寻找关于失忆和力量封印的解决方法,
直接联系上已知的、强大的盟友,无疑是更快捷、更有效的途径。
她放下厚重的符文考,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手腕的金镯上。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去引动它内部的力量来施展什么能力,
而是将意念如同最细腻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入镯身那些繁复古老的花纹深处,
试图感知其中可能存在的、不同于镯子本身能量的、“外来”的印记。
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
脑海中想象着奥菲莉亚那清冷高贵的面容,想象着精灵女王强大的生命气息和空间魔法波动。
她试图用自己的精神力,去模拟、去共鸣,去“呼唤”那可能存在的标记。
时间在寂静的阅读区里悄然流逝。
安娜已经趴在桌子上,对着一本画满了奇花异草的书册打起了轻鼾。
叶云汐的额角再次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能感觉到手镯内部那浩瀚而沉寂的能量海洋,
也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海洋之间那丝微弱的、新建立起的联系。
但是,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去感知、去探寻,都无法在那片能量的海洋中,找到任何一丝明确属于奥菲莉亚的、独特的“波纹”或“印记”。
是因为她目前的精神力还没完全恢复?
还是控制力太弱?
又或是奥菲莉亚留下的标记本身就极其隐秘,需要特定的条件或密钥才能触发?
还是说……奥菲莉亚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标记?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的只是精神力的不断消耗和越来越剧烈的头痛。
那希望的灯塔,仿佛近在眼前,却被一层无形的、坚韧的隔膜阻挡着,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
最终,在一次过于用力的精神冲击后,太阳穴传来的尖锐刺痛让她不得不中断了尝试。
她猛地睁开眼,眼前一阵发黑,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连忙用手扶住了桌面,才稳住身形。
失败了,显然失败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沮丧涌上心头。
空有宝山,却不得其门而入。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感觉,比完全的茫然更让人焦躁。
“云汐,你没事吧?”
安娜被她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关切地问,
“你的脸色好白啊。”
“没事……只是有点累。”
叶云汐喘了口气,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看着手腕上依旧古朴无华的金镯,心中五味杂陈。
这条路,似乎也走不通,至少目前走不通。
……
带着一身疲惫和些许挫败感,叶云汐和安娜在傍晚时分回到了旅店。
玛莎阿姨准备了热腾腾的蔬菜汤和粗麦面包,温暖的食物的确抚慰了一些精神上的倦怠,
但叶云汐眉宇间的凝重并未完全散去。
她知道,单靠自己和安娜一家这样漫无目的地寻找,效率太低,风险也高。
雷恩的警告言犹在耳,手镯的力量不能轻易动用,
而自己恢复记忆和力量又似乎遥遥无期。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需要借助更强大的力量。
夜色渐深,旅店再次安静下来。
就在叶云汐望着窗外稀疏的星斗,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熟悉而沉稳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
这一次,声音更轻,仿佛怕惊扰到旁人。
巴顿大叔和玛莎阿姨对视一眼,神情再次紧张起来。
安娜也下意识地抓住了叶云汐的胳膊。
叶云汐心中却莫名地一动,有种预感。
她示意巴顿大叔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去而复返的雷恩·克尔顿。
他依旧穿着那身便于行动的轻便皮甲和白色短袍,
金色的短发在旅店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暗淡,但那双蓝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明亮和坚定。
“抱歉,再次深夜打扰。”
雷恩的目光直接落在叶云汐身上,语气平静无波,
“有些事情,想与这位小姑娘单独谈谈。”
他的要求很直接,也让安娜一家更加不安。
叶云汐看着雷恩,他眼中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近乎谈判般的认真。
她沉吟了片刻,对担忧的巴顿大叔和玛莎阿姨点了点头:
“没关系,你们先休息吧。
我和雷恩队长……谈谈。”
巴顿大叔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沉着脸,带着玛莎和一步三回头的安娜,
回到了里间的小卧室,但门并未完全关上,留了一条缝隙。
雷恩对此并不在意,他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将房门虚掩,
然后走到窗边,与叶云汐保持了大约三步的距离。
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咄咄逼人,也足以进行安静的对话。
“小姑娘。”
雷恩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我回去后查阅了一些仅限于骑士团内部高层阅览的古老卷宗。
关于您手镯上那种气息的记载……很少,但很关键。”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只有叶云汐能听清:
“它确实与圣殿供奉的、最古老的几件圣物同源,据说源自世界诞生之初,
代表着秩序与创造的原始之光。
而与这种力量为敌的,是代表着混沌与毁灭的、纯粹的‘魔性’。”
他顿了顿,蓝色的眼眸锐利地看向叶云汐:
“我并非怀疑您。
但恕我直言,在您身上,除了那镯子的神圣气息,我还隐约感觉到一丝……
极其细微,但本质令人不安的、与‘魔性’相关的残留。
虽然很淡,几乎被镯子的力量所掩盖,但它确实存在。”
叶云汐心中猛地一凛!
是魔神的气息!
是因为自己之前被控制过,还是因为薇尔兰汐神魂被侵蚀的影响,通过某种联系沾染到了自己?
她无法确定,但雷恩的感知竟然敏锐到了这种地步!
看到叶云汐瞬间变化的脸色,雷恩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继续道:
“这意味着,您失忆和力量被封存的背后,可能牵扯到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复杂,更危险的存在。
真正的魔族威胁,并非边境那些低等的魔物骚扰,而是更深层、更古老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真正的来意:
“小姑娘,您想恢复记忆和力量,弄清楚自身的处境。
而圣殿,我的职责,是守护秩序,清除真正的魔族威胁。
我们之间,或许存在合作的基础。”
“合作?”
叶云汐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是的。”
雷恩点头,语气郑重,
“我可以动用我的权限和资源,协助您调查您的身份,
寻找恢复记忆的方法,甚至在您遇到麻烦时,提供有限的庇护。
圣殿的藏书、情报网络,以及一些……特殊的传承,或许能对您有所帮助。”
“条件呢?”
叶云汐不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雷恩似乎很欣赏她的直接,说道:
“条件就是,当您恢复记忆,查明这手镯的真正来源,
以及您身上那丝‘魔性’残留的真相后,需要将与之相关的、关于真正魔族威胁的情报,共享给圣殿。
我们需要了解我们的敌人,才能更好地应对。
这并非强迫,而是一笔交易。”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和里间安娜一家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叶云汐的大脑飞速运转。
雷恩的提议,无疑是她目前困境的最佳解决方案。
借助圣殿这个庞大势力的资源,以她目前的状态,行动效率将大大提高,
安全性也更有保障,而需要付出的代价,是在未来分享关于魔神布莱卡、薇尔兰汐以及可能存在的魔族阴谋的情报。
这本身也是她需要面对和解决的敌人,与圣殿的目标并不冲突。
单打独斗,不仅危险,而且效率低下,就像无头苍蝇一样。
她需要盟友,需要信息,需要力量。
雷恩和圣殿,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秩序和正义的代表,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好。”
叶云汐没有犹豫太久,她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沉静,甚至多了一丝决断,
“我同意这笔交易。
雷恩队长,我愿意在查明真相后,将与真正魔族威胁相关的情报与圣殿共享。
也请您,履行您的承诺,协助我恢复记忆。”
雷恩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明智的选择。”
他伸出右手。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
“叫我叶云汐就好。”
“叶云汐,合作愉快。”
叶云汐看着他那戴着皮质护手的手,也伸出自己的右手,与他轻轻一握。
他的手坚定而有力,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茧子。
“我会尽快安排。”雷恩收回手,低声道,“明天,我会让人送一些基础的、关于精神修养和能量感应的典籍过来,
或许对你目前的状况有帮助。
另外,请尽量保持低调,我会关注霍金斯那边的动向。”
“霍斯金?”
叶云汐捕捉到这个陌生的名字。
“我的一个……同僚。”
雷恩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他可能会对您和我之间的接触有些误解。
不过不必担心,我会处理。”
他没有多说,但叶云汐能感觉到,圣殿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
交代完毕,雷恩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旅店。
叶云汐站在窗边,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心中一块大石暂时落地,但另一根弦却又绷紧了。
交易达成,意味着她正式踏入了一个更复杂的棋局
......
就在雷恩与叶云汐在旅店窗前达成交易的同时,
距离旅店不远处的街道拐角,阴影之中,另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一名身材同样高大魁梧的圣殿骑士,
穿着标准的银亮全身铠甲,头盔夹在腋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脸,眼神凶狠而多疑。
他正是圣殿的其中一位巡逻队长,霍斯金。
“哼,果然又来了。”
霍斯金看着雷恩离开旅店的背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他身边跟着一名略显瘦小的扈从骑士。
“队长,雷恩队长他……
似乎真的和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走得很近。”
扈从小声汇报,
“根据旅店老板和附近眼线的说法,他这是第二次私下拜访了,而且每次停留时间都不短。”
霍斯金脸上露出厌恶和鄙夷的神情:
“雷恩……这个靠着家族余荫和一张小白脸爬上来的家伙,
平时就喜欢摆出一副正义凛然、不合群的样子,
现在居然在执行上层交代的任务时,玩起了金屋藏娇的把戏?
还是这么个没长开的小豆芽?真是丢尽了我们圣殿骑士的脸!”
他显然将雷恩频繁接触叶云汐的行为,曲解成了某种不道德的私人关系。
“可是队长,那个女孩……据说可能和某个古老传承有关?”
扈从试探性地提醒道。
“古老传承?”
霍斯金嗤笑一声,摸了摸脸上的刀疤,
“谁知道是不是他为了掩盖自己的龌龊心思编出来的借口!
就算真是,一个失忆的小丫头片子,能有什么价值?
值得他如此上心,屡次三番私下接触?我看他就是渎职!”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正确,一股抓住对手把柄的兴奋感油然而生。
“给我盯紧那个小女孩和她住的那家人!
还有,密切注意雷恩的一切动向!
收集证据,我要让他在团长和枢机主教面前,彻底身败名裂!”
“是,队长!”
扈从连忙躬身领命。
霍斯金最后阴冷地瞥了一眼那家灯火已渐次熄灭的小旅店,
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一股针对叶云汐和雷恩的恶意,如同悄然蔓延的毒藤,开始在白石郡城的阴影里滋生。
旅店房间内,叶云汐对窗外这充满偏见的窥视一无所知。
她正摩挲着手腕上的金镯,思索着雷恩即将送来的典籍,以及对未来的一丝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