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暗流涌动
省发改委的肯定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在秦墨看似步入正轨的机关生活里漾开圈圈涟漪。
然而荣誉背后,家庭的重担、情感的萌动与官场的暗流正悄然汇聚,
将他推向一个始料未及的方向。
十二月的山阳市,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市政府办公室的窗户。省发改委调研肯定带来的短暂兴奋已然沉淀,秦墨的生活似乎重归某种节奏。他依旧每天提前十分钟到办公室,扫地、打水,然后坐在靠门的位置,翻阅文件,偶尔被叫去帮忙跑腿送材料。但空气中某些微妙的变化,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察觉。
科室里的年轻同事小张,现在打水时会顺手给他的茶杯也添上热水;就连一向寡言的老黄,递文件时也会多提点一句“这是急件,秘书长等着要”。这种变化并非热烈的追捧,而是一种悄然建立的、基于能力的认可。王科长布置工作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交给他的任务,也从纯粹的文书整理,逐渐变为需要稍加分析的资料汇编。秦墨谨慎地应对着,将那份来自未来的洞察力小心包裹在符合时代语境的表述之中,既不过分冒进,也足以让人感到“这年轻人有点想法”。
然而,表面的平静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一周后,关于国企改制试点的工作正式提上日程,市里成立了领导小组,办公室就设在市府办秘书科隔壁。秦墨因为前期在材料中提到的“优化创业环境”、“明晰产权”等思路,被王科长点名加入了综合协调组,主要负责信息的上传下达和会议记录。
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核心的争论。第一次领导小组会议上,气氛就剑拔弩张。以经委副主任为首的一派主张“快刀斩乱麻”,学习沿海地区经验,对资不抵债的小企业果断实施“破产休克疗法”,认为“长痛不如短痛”。而体改委和工会的同志则强烈反对,认为必须把“职工安置和社会稳定”放在首位,批评前者是“甩包袱”,是“对工人阶级不负责任”。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
秦墨坐在会议室的角落,负责记录。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因为激烈的争论而涨红,听着那些在前世已被证明利弊共存的政策思路被反复提及,心中五味杂陈。他清楚地知道,某些看似高效的“捷径”背后,是成千上万个像他父亲一样的普通工人家庭的命运转折。他按捺住插话的冲动,只是更详实地记录下各方观点,但在整理会议纪要时,会有意无意地将双方争论的焦点、尤其是涉及职工安置难点的部分,梳理得格外清晰。这份客观中立的纪要,意外地得到了主持会议的韩秘书长的认可。
会议间隙,韩秘书长端着茶杯,看似随意地走到秦墨身边,低声说了一句:“小秦,记录得很扎实,关键点都抓住了。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尤其涉及到人的问题,多听、多看、多思考,没有坏处。” 这话看似平常,却让秦墨心中一动,隐约感到一双眼睛正在高处,冷静地观察着这场变革中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这颗偶然闯入棋局的新子。
家庭的困境,是秦墨无法回避的现实。父亲秦志刚出院后,情绪一直低落。农机厂破产清算的消息正式公布,那笔少得可怜的安置费,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全家人的心上。筒子楼的夜晚,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中药味和挥之不去的愁绪。
“爸,我打听了,街道正在搞社区服务网点,扶持下岗职工。”秦墨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父亲,尝试着开口,“我觉着,凭您的手艺,开个自行车、小家电维修铺,肯定行。”
秦志刚闷头抽着烟,半晌才叹气:“说得轻巧,租门面、进货,哪一样不要钱?那点安置费,还得留着给你妈看病、家里应急。”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秦墨语气坚定,“我打听过了,政策有小额贷款,手续我帮您跑。启动资金……我这边也攒了点。”他将这个月工资的大部分,连同之前悄悄攒下的几百块钱,塞到母亲手里。
张爱珍看着厚厚一沓钞票,吓了一跳:“小墨,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在单位可别……”
“妈,您放心,干净钱。”秦墨打断母亲的疑虑,“是单位发的下乡补贴和一点奖金。我在市政府吃饭有食堂,花不了什么钱。”
看着儿子日渐沉稳的面容和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秦志刚掐灭了烟头,混浊的眼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你……真觉得能行?”
“爸,我相信您的手艺。”秦墨用力点头,“咱们一步步来,总比坐在家里发愁强。”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秦墨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梭在寒冷的街道上。他陪着父亲看门面,跑街道办咨询政策,填写各种申请表。他还利用在改制专班接触到的信息,帮父亲分析哪个地段人流量大,哪种维修需求更迫切。这些超越年龄的成熟和缜密,让秦志刚夫妇既感欣慰,又有些疑惑,但最终都化为了支持儿子的行动。小小的维修铺,在全家人的努力和秦墨从未来带来的“信息差”辅助下,竟也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一个周六的下午,秦墨为了查找一份关于集体企业改制的政策文件,再次来到了市图书馆。他径直走向社科阅览区,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借阅台。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在。
他有些失落,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翻阅着。忽然,在靠窗的一排阅览桌旁,他看到了林芷若。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一本书,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柔软的发丝上跳跃。秦墨的心跳漏了一拍,正犹豫着是否上前打扰,却注意到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遇到了难题。
他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轻声打招呼:“林芷若同志?”
林芷若抬起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秦墨?真巧。”
“我来查点资料。”秦墨指了指她面前那本厚厚的《政治经济学》,“遇到难题了?”
林芷若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书:“馆里要搞业务考核,得复习这些理论,有些地方看得似懂非懂。”
秦墨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目光扫过她标注的章节,正是关于市场经济与计划调节的部分。这对于来自2025年的他来说,几乎是常识。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可能通俗、符合当下语境的方式,解释了几个关键概念的区别和联系。
他没有卖弄,语气平和,更像是一种分享和探讨。林芷若听得很认真,不时提出疑问,秦墨则引经据典,结合山阳市的实际案例,耐心解答。不知不觉,两人讨论了近一个小时。
“谢谢你,秦墨。”林芷若的眼神里带着真诚的欣赏,“你讲得比我们领导做的报告还清楚。”
“我也是工作需要,刚好接触得多一点。”秦墨谦逊地笑了笑,心跳却因为这次意外的、深入的交流而加快。他发现,林芷若并非他记忆中那个仅仅美丽安静的形象,她对事物有着自己的思考和见解,只是不常表露。
离开图书馆时,天色已晚。两人并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话题从书本知识,自然地延伸到了各自的工作、生活中的琐事。秦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却又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宁静。他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冬日的傍晚悄悄发生着变化。
然而,温馨的时光总是短暂。秦墨刚把林芷若送到图书馆宿舍楼下,转身没走多远,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无声地停在他身边。车窗摇下,露出韩秘书长秘书严肃的脸。
“秦墨,上车。韩秘书长紧急找你。”
秦墨心里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拉开车门坐进去,轿车迅速汇入车流。
“秘书长,什么事这么急?”秦墨试探着问。
秘书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语气凝重:“你们家老爷子之前那个农机厂,是不是有个叫赵永福的副厂长?”
秦墨一愣:“是有这么个人,我爸厂里的技术副厂长,人挺老实的……怎么了?”
“他带着十几个下岗职工,把厂部大门给堵了,还打出了横幅。”秘书的声音低沉,“他们听说试点改制名单里有农机厂,怕安置方案不公,要讨说法。现场情况很紧张,公安都去了。秘书长让你马上过去,你熟悉情况,看看能不能做做工作,务必不能让事态扩大!”
秦墨的脑子“嗡”的一声。赵永福,是他父亲的老同事,小时候还常抱他玩。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似乎就是因为一次激烈的下岗职工请愿事件,赵永福被严肃处理,家庭境况急转直下……
轿车在夜色中疾驰,车窗外是流光溢彩、正酝酿着巨变的城市。秦墨靠在椅背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家庭的希望、情感的萌芽、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这个带着三十年记忆、却依然渺小的科员肩上。
他原本只想利用先知做个富家翁,为何命运却一次次将他推向前台,去面对这些关乎许多人命运的抉择?
桑塔纳在一个红灯前缓缓停下,不远处,农机厂的方向,隐约可见警灯闪烁。秦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知道又一个无法预知的夜晚,正在前方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