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纺织厂的改制方案在市委常委会上的通过，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清河市泛起了层层涟漪。秦墨深知，这仅仅是漫长改革道路上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是如何将纸面上的方案，变成车间里轰鸣的机器声，变成职工工资卡上实实在在的数字，变成这座城市重新焕发的活力。然而，风暴往往起于微末，成功的喜悦还未持续二十四小时，更复杂、更棘手的局面已悄然逼近。
周一清晨，秦墨刚走进办公室，市政府秘书长孙为民就拿着文件夹，面色凝重地跟了进来。
“秦市长，情况有些变化。”孙秘书长将文件夹放在秦墨桌上，“这是昨晚和今天早上接到的情况汇总。”
秦墨翻开文件夹，第一页就让他眉头紧锁。是市国资委转来的紧急报告，关于清河市第一机械厂和清河纺织厂部分离退休职工的动态。报告称，机械厂的部分职工得知纺织厂改制方案中，在职职工可通过持股获得新的发展机会和潜在收益后，情绪出现波动。他们认为同是市属老国企，待遇却可能天差地别，这不公平。更棘手的是，纺织厂内部也出现了新的声音，一些原本对改制持观望态度的职工，开始提出更具体的利益诉求，比如要求明确持股比例、分红保障，甚至有人翻出旧账，要求清算历史遗留的福利待遇问题。
“机械厂的工会主席老周，今天一早就在国资委门口等着了。”孙秘书长低声补充，“还有，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赵东来也来了电话，希望能尽快向您汇报开发区规划调整的初步思路，他说……省里对开发区的年度考核指标压力很大。”
秦墨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他预料到改革会触动利益格局，但没想到反弹来得如此之快，如此具体。这不再是宏观的方向之争，而是微观的利益博弈，每一个诉求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活，处理起来更需要耐心和智慧。
“请国资委刘主任和机械厂的工会老周同志九点半过来。通知赵东来十点过来汇报。”秦墨迅速做出安排，“另外，请王建国副市长也参加九点半的会议。”
“好的，秦市长。”孙秘书长应声离去。
九点半，小会议室里，气氛有些沉闷。国资委主任刘建军先介绍了基本情况，机械厂的工会主席老周，一位头发花白、面色黝黑的老工人，情绪略显激动。
“秦市长，王市长，我不是来闹事的。”老周声音洪亮，带着工人特有的直率，“我们机械厂的兄弟，和纺织厂的兄弟，都是为清河工业流过汗、出过力的。现在纺织厂看到了希望，我们打心眼里高兴。但咱们厂子设备更老，负担更重，眼看也要搞改革，兄弟们心里没底啊！我们就想问一句，市里对我们这些老厂子，是不是有一碗水端平的政策？”
王建国副市长习惯性地想打圆场：“老周，你的心情我们理解，改革要分批推进嘛……”
秦墨抬手轻轻制止了王建国，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老周：“周主席，您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了点子上。一碗水端平，不是搞平均主义，不是每个厂子都照搬一个模式。端平，端的是‘公平’和‘机会’这碗水。”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画了三个圈：“纺织厂的优势是技术和品牌还有潜力，所以方案是‘职工持股+战略重组’。机械厂的情况我初步了解，重资产，技术更新压力大，但产业基础好。它的改革路径，可能需要更侧重‘引进战略投资者+技术升级’，市里会一厂一策，帮助寻找出路，确保每个厂的职工，只要愿意干、有能力干，都有在新机制下发展的机会。这一点，请周主席和机械厂的工友们放心。国资委要立即着手研究机械厂的改制预案，过程中要充分听取职工意见。”
老周脸上的激动缓和了些，他沉吟片刻：“有秦市长这句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不少。我们不怕改革，就怕改得不明白，改得心里没底。”
送走老周和刘建军后，王建国感叹道：“秦市长，还是你有办法。老周这人耿直，但通情达理。不过，这下压力可就更大了，机械厂的眼睛都盯着呢。”
“压力也是动力。”秦墨沉声道，“正好借此机会，把全市国企改革的总体思路和原则明确下来，给其他企业一颗定心丸，也划出红线。”
十点，开发区管委会主任赵东来准时到来。与国企的沉重包袱不同，赵东来带来的是一张宏大的蓝图，但也充满了现实的焦虑。
“秦市长，王市长，这是我们就开发区产业规划调整做的初步思考。”赵东来铺开规划图，“过去我们招商是‘捡到篮子都是菜’，产业布局杂乱，土地利用率低。我们建议，未来明确‘高端装备制造’、‘新材料’和‘现代服务业’三大主导产业，围绕产业链招商，集中资源打造产业集群。”
秦墨仔细看着规划图，点了点头：“思路是对的，集约化、集群化是开发区的出路。但是，”他话锋一转，“现有的不符合新定位的企业怎么办？新的高标准入园门槛，短期内会不会导致招商困难，影响考核指标？特别是省里一直强调的引资额、Gdp增速。”
赵东来面露难色：“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淘汰落后企业牵扯赔偿、安置，动静大；提高门槛，短期内项目落地肯定会受影响。省里的考核……压力很大。”
“考核是指挥棒，但不能被指挥棒捆住手脚。”秦墨目光锐利，“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高质量的发展，不是数字游戏。这样，你们拿一个详细的、分步实施的方案，包括如何稳妥清退或转型不符合定位的企业，如何建立新项目的科学评估体系，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考核指标短期波动。这个责任，我来承担。”
送走赵东来，已是中午。秦墨简单吃了口工作餐，便让司机备车，他要去一个地方——清河市中小企业服务中心。这是他到任后悄悄留意的一个机构，这里汇聚了大量民营企业家和创业者，他们是经济的毛细血管，最能感知市场的温度。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以普通调研者的身份，与几家科技型中小企业的负责人聊了一个下午。他听到了他们对行政审批效率的抱怨，对融资难、融资贵的无奈，但也听到了他们敏锐的市场嗅觉、强大的创新活力和对改善营商环境的渴望。一个做工业软件开发的年轻人对他说：“政府只要把舞台搭好，规则定公平，我们自己就能闯出一片天。”
这句话，深深触动了秦墨。
晚上回到办公室，秦墨没有立刻下班。他站在窗前，望着清河市的万家灯火。纺织厂职工的期盼，机械厂老周的质疑，开发区转型的阵痛，中小企业主的活力……这些画面在他脑中交织。
他意识到，不能仅仅被动地应对一个个具体问题，必须有一个系统性的顶层设计，为清河的产业发展创造一个全新的、富有活力的生态系统。这个系统，既要能破解老工业基地的沉疴，又要能激发新兴市场的活力。
一个“产业生态重构计划”的雏形，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以开发区为核心平台，明确产业方向，优化空间布局；同时，大力改革招商模式，从“政策优惠”导向转向“产业生态”导向，打造包括便捷政务、融资支持、人才引进、技术转化等在内的综合优势；更重要的是，建立国企改革与民营经济发展的联动机制，鼓励国企剥离的非主业资产、溢出的技术人才与民营资本结合，催生新的市场主体。
他坐到电脑前，开始起草《关于推动清河市产业转型升级与体制机制创新的若干意见》的提纲。他知道，这将是一份可能引发更大争议的文件，因为它将触及更深层次的利益格局和思维定式。
深夜，林芷若发来视频请求。屏幕那头，女儿路安已经熟睡，妻子脸上带着温柔的倦意。
“还没忙完？”林芷若轻声问。
“刚理出个头绪。”秦墨将摄像头转向窗外城市的夜景，“看着这些灯光，觉得肩上担子很重，但心里很有劲头。我想为路安，为这座城市所有的孩子，打造一个更有希望的未来。”
林芷若微微一笑：“那就按你想的去做。家里有我。”
挂了视频，秦墨继续伏案工作。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他清楚，一场关乎清河未来命运的深刻变革，正从这个寂静的夜晚开始酝酿。前路注定不会平坦，但这一次，他有了更清晰的路线图，和更坚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