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文那如同猎犬般的直觉,一旦被触动,便不会轻易松开。他下达的对“张先生”(蔡孝乾)进行秘密外围调查的指令,如同一颗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保密局这台庞大的特务机器内部,激起了一圈不易察觉、却持续扩散的涟漪。执行命令的特务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工蚁,开始按照指令,悄无声息地行动起来。他们遵循着“不惊动目标”的原则,利用职务之便和庞大的线人网络,从最外围的、公开的渠道入手,试图勾勒出这位神秘“张先生”的真实轮廓。
这些调查活动,极其隐蔽,混杂在台北市日常的行政管理和治安巡查之中,普通人根本无从察觉。然而,对于一直保持着最高警惕、且通过“固本培元”策略在基层也布有耳目的我们(吴石、聂曦)来说,却并非毫无征兆。
几天后,一些零星的、看似无关的信息,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隐约传递到我们这里:
一位在市政府工商登记科工作的、与老师有间接往来(曾因孩子上学问题得到过老师帮助)的科员,在一次非正式场合闲聊时,随口对老师提及:“最近上面好像对南洋来的商人查得挺细,让我们调阅了好几家贸易行的备案材料,说是例行核查,但感觉有点不寻常。” 他并未提到具体名字,但“南洋商人”这个关键词,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几乎同时,一位在台北市警察局户籍股任职的低阶警官(其妻与王碧奎老师相熟),在来寓所拜访时,也无意中说起:“最近局里好像在摸排一些长期包住高档旅馆、又没有固定职业的人员情况,说是加强流动人口管理,但重点好像放在几个特定的区域和酒店。” 这番话,与“张先生”挥霍无度、居无定所(或频繁更换住址)的特点,隐隐吻合。
这些信息碎片,单个看似乎都是正常的公务行为,但将它们放在一起,并结合我们已知的蔡孝乾的奢靡行为,一个清晰的信号浮现出来:保密局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的调查矛头,正指向蔡孝乾伪装的身份!
我和老师吴石在书房里紧急商议。
“老师,看来谷正文的鼻子,已经嗅到‘张先生’的异常了。”我忧心忡忡地分析,“工商和户籍的核查,是典型的外围摸查手段,目的是在不惊动目标的情况下,核实其身份真伪和活动轨迹。”
“嗯。”老师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只是开始。以保密局的手段,接下来他们会动用更多资源,调查他的社交圈、资金来源。蔡孝乾交往复杂,尤其是他与文化界一些左倾人士的往来,恐怕很难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老师的担忧,很快被证实。
又过了几日,一条更具体、也更令人不安的消息,通过一位在新闻检查部门工作的内线(此人曾因老师帮忙压下过一篇对其不利的报道而心存感激),以极其隐晦的方式传递过来。消息称,近期有几家小报的记者被“约谈”,内容涉及他们与一位“张姓富商”的交往细节,特别是该富商与几位“思想有问题”的文人(如某位曾发表过同情左翼言论的作家、某位与大陆有亲属关系的画家)的聚会情况。保密局似乎对“张先生”的交际圈,尤其是其中带有“左倾”色彩的人员,表现出了格外的兴趣。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瞬间沉入了我和老师的心底。
“果然!”老师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绝望与愤怒,“蔡孝乾这个蠢材!他不仅生活腐化,连最基本的保密纪律都抛之脑后!他与那些左翼文化人的交往,等于是自己把靶子竖了起来!谷正文只要把这条线抓住,顺藤摸瓜,迟早会挖出他的老底!”
“老师,情况非常危急了!”我急切道,“外围调查一旦发现这些硬伤,谷正文绝不会罢手,必然会升级为直接监控和审讯!蔡孝乾根本经不起查,更经不起审!他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要短得多!”
“我们必须立刻采取终极应对措施!”老师当机立断,语气斩钉截铁,“聂曦,执行最高紧急预案:
第一, 单方面、永久性切断与蔡孝乾及其可能关联的一切逻辑联系和心理联系。所有预设的、哪怕只是理论上可能与之产生交集的应急通道,全部作废、销毁!
第二, 立即通知朱枫同志,情况极度危险!蔡孝乾系统崩溃在即,其引发的连锁反应无法预估。她的撤离行动必须加速,并彻底规避任何可能与台湾工委系统产生关联的渠道!建议她启用最独立、最原始的备用方案,必要时,甚至可以考虑冒险闯关!
第三, 我们自身进入‘绝对静默’状态。寓所实施最严格的灯火管制和信息管制,非生死攸关,绝不与外界产生任何非必要联系。你和我,要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彻底融入背景!”
“是!老师!”我凛然领命,心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保密局的外围摸查,如同已经抵近目标阵地的侦察兵,虽然尚未开火,但已经锁定了方位。蔡孝乾这个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点燃。爆炸的冲击波,将席卷一切。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爆炸发生前,将自己埋入最深的掩体,并祈祷朱谌之同志能抢在那最后一声巨响之前,带着希望的种子,冲出这片即将被烈焰吞噬的死亡之地。时间,成了最奢侈也最残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