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推演”结束后,寓所书房内那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空气,仿佛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我和老师吴石,如同两名即将执行决死任务的士兵,在完成了所有战术部署和沙盘演练后,剩下的,只有等待冲锋号响起的、混合着巨大压力与决绝信念的平静。
时间,精确地指向了“朱枫”同志预定抵台的前一日。日历上,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个日子,对我们而言,却承载着千钧重负。整个行动的成败,我们潜伏生涯的最终结局,乃至更多人的安危,都将在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内,被决定。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越是关键时刻,越需要极致的冷静与伪装。老师深知,谷正文的监视网无孔不入,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行为的异常,都可能成为点燃导火索的那点火星。因此,他下达了行动前最后的、也是最严格的指令:将“平静”进行到底,用最完美的“日常”,掩盖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这一天,老师展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心理素质和表演功力。
清晨,他如同过去数百个早晨一样,准时起床,与家人共进早餐。餐桌上,他甚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温和,询问了小薇和小兰的功课,与王碧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天气和家常琐事的话题,语气轻松自然,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疲惫却从容的笑意。王碧奎老师默契地配合着,将担忧深深埋藏在心底,努力维持着家庭温馨的表象。
上午八点整,老师准时出门,乘坐那辆黑色的公务轿车前往参谋本部。我(聂曦)随行。路上,他闭目养神,仿佛在思考着日常军务,对窗外熟悉的街景没有丝毫多余的关注。抵达大楼后,他步履沉稳地走进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这一天,他的日程排得出奇的满。上午,他主持了一场关于东南沿海防御工事加固进度的汇报会。会上,他认真听取各单位的报告,不时提出尖锐而专业的问题,对数据抠得很细,展现出其一贯的严谨作风。下午,他又参加了由陈诚主持的高层战略研讨会,就美军顾问团提出的新装备训练方案发表了审慎而中肯的意见。在整个过程中,他神情专注,言谈举止与平日毫无二致,甚至在与几位同僚的短暂交流中,还能恰到好处地开上一两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仿佛完全沉浸于眼前的公务之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浑然不觉。
更令人叫绝的是,傍晚时分,当总务厅一位相熟的副厅长邀请他参加一个为欢送某位调任同僚而举办的小型酒会时,老师在略作沉吟后,竟然欣然应允了!
“吴次长,今晚林处长高升,几个老同事在‘春风楼’设宴饯行,您务必赏光啊!”副厅长热情地邀请。
老师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林处长是老人了,这一走,还真舍不得。好,晚上我一定到,正好也有些事要跟他交代一下。”
这一幕,被走廊里不少军官看在眼里。在眼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氛围下,吴石次长还能如此“不合时宜”地参加这种带有联谊性质的酒会,在有些人看来,或许有些“不识时务”,但更多的,却恰恰印证了他“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与“超脱”。
酒会的气氛算不上热烈,甚至带着几分压抑。但老师却表现得从容自若。他与其他几位将领谈笑风生,回顾与林处长共事的往事,举杯祝愿他前程似锦。他甚至还与同桌的几位军官就当前的时局和军务,进行了一番看似随意、实则分寸拿捏得极好的交流,既表达了对“戡乱救国”的决心,也流露出对内部倾轧的些许无奈,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完全符合一位资深、正直且略带理想主义的职业军人的形象。
我作为副官,安静地侍立在不远处,观察着全场,同时也为老师的表现暗自捏了一把汗,又由衷地感到敬佩。在这种时候,能够如此完美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言行,将内心的惊涛骇浪掩盖得天衣无缝,这需要何等强大的意志力和定力!
酒会持续了约一个半小时,老师便以“明日还有要务”为由,礼貌地提前告辞。返回寓所的车上,他依旧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回到家中,王碧奎老师早已等候在客厅。她没有多问,只是递上一杯热茶。老师接过茶杯,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轻声说:“没事,一切正常。”
随后,他像往常一样,先去孩子们的房间看了看已经睡熟的小薇和小兰,替她们掖好被角,然后在书房门口,对我低声交代了一句:“聂曦,今晚早点休息,明天……按计划行事。”
“是,老师。”我肃然应道。
老师转身走进书房,轻轻关上了门。我知道,他并非去处理公务,而是需要一个人,在绝对的安静中,最后一次梳理思绪,凝聚心神,为明天的决战做最后的准备。
这一夜,寓所内外,依旧笼罩在惯常的寂静之中。但在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的假象”之下,是两颗为着崇高使命而剧烈跳动、准备迎接最终考验的心。明天,当时钟指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所有的伪装都将褪去,真正的较量,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轰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