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吴石采取的“日常坚守”策略,如同一剂高明的化功散,将我们自身的存在巧妙地消融于国防部庞大而喧嚣的日常运转之中。他以无可挑剔的勤勉和业务能力,为自己披上了一层“能臣干吏”的保护色,有效缓冲了谷正文那精细而阴冷的审查压力。表面上看,参谋本部的工作波澜不惊,我们似乎暂时稳住了阵脚,寓所内外的紧张气氛也略有缓和。
然而,潜伏战的残酷之处在于,危险从不来源于单一方向。当你全力防御正面的明枪时,最致命的暗箭,往往来自视线难及的阴影角落。真正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它们在地下交织、蔓延,随时可能在不经意处冲破地表,将一切努力化为乌有。
这种潜在的危险,首先被我(聂曦)布设的、最底层也最不起眼的预警网络所捕捉。
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天色阴沉。我按照静默期的要求,深居简出,在寓所内协助王碧奎老师整理一些旧物,同时保持高度警惕。利用这个相对空闲的时间,我决定冒险启用一条沉睡已久、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的单向联络渠道——“瓦匠”。
“瓦匠”并非什么重要人物,他只是在台北码头区靠给仓库修补屋顶、做些零活为生的老匠人,性格憨厚,目不识丁。多年前,他曾在一次意外中受过老师的恩惠,对老师感恩戴德。因其职业特性,能接触到三教九流,听到许多市井传闻,且绝不引人注意。我曾暗中接济过他,并约定在极端情况下,可通过他远房侄子开的一家烧腊店传递最简短的预警信息。这条线极其原始、低效,也几乎无法传递复杂情报,但正因其微不足道,反而可能避开敌人的严密监控。
我乔装打扮,绕行许久,确认安全后,才像普通顾客一样,走进那家位于旧城区的烧腊店,买了一份叉烧。在等待切肉时,我用预定的暗语,低声对柜台后那位一脸精明的年轻伙计(“瓦匠”的远房侄子)说:“告诉老阿伯,上次补的屋顶,最近雨水多,还得请他得空再看看。”
伙计抬眼看我,眼神闪过一丝了然,低声快速回道:“晓得了。阿伯前两天还念叨,说码头那边‘新来的账房’(指保密局新派人员)查账查得凶,好几家做‘南洋货’(代指香港贸易)生意的铺子都被问过话,人心惶惶的。” 说完,便大声报出叉烧价钱,恢复了生意人的模样。
“南洋货”……“被问过话”!
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瞬间刺入我的脑海!我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动声色,付了钱,拿起叉烧,像普通顾客一样离开。
返回寓所的一路,我脊背发凉。码头区、与香港有贸易往来的商号、被保密局调查……这些信息碎片,在我脑中飞速拼凑。突然,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碎片被猛地唤醒:大约半年前,在“密使一号”渠道完全中断前,我们曾启用过一个极其隐秘的备用联络点——一家看似普通、实则与香港有秘密贸易往来、用以洗钱和传递信息的“丰昌号”南北货行!这家商行表面经营合法生意,背景复杂,我们仅使用过两三次,且早已按计划进入长期静默。难道……保密局查到了“丰昌号”?!
这个推测让我惊出一身冷汗。“丰昌号”这条线,虽然我们已弃用多时,且联系时使用了多重掩护,但谁敢保证在保密局的严刑拷打和细致侦查下,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一旦“丰昌号”暴露,即便他们不知道具体为谁服务,也必然会引起保密局对所有与香港有贸易往来商号的严密排查。这就像在池塘里投入一块石头,涟漪会扩散到整个水面。而我们,虽然深潜水底,也难保不会被这扩散的涟漪所波及!
我立刻赶回寓所,甚至来不及换下便服,便直奔书房。老师正在批阅文件,见我神色凝重、匆匆而入,立刻放下笔,目光锐利地投向我。
“老师,有紧急情况!”我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将从“瓦匠”侄子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我对“丰昌号”的担忧和盘托出。
老师听完,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的判断很可能没错。”老师的声音低沉而冷峻,“谷正文的手,比我们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耐心。他在多线推进,正面加强内部审计,侧面则开始清理可能的外部联络通道。‘丰昌号’……是个隐患。”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猛地停下,决然道:“不能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聂曦,立即执行最高等级切断程序:
第一,单方面、永久性切断与‘丰昌号’及其所有可能关联节点的一切潜在联系。相关识别暗号、联络方式,全部作废。
第二,你亲自负责,彻底清理我们这边所有可能与‘丰昌号’有过间接关联的痕迹。任何可能指向该商行的记录、票据、甚至记忆中的细节,都必须彻底清除、销毁或篡改。
第三,通知王碧奎,检查家中所有物品,确保没有任何来自‘丰昌号’或类似渠道的商品、赠礼。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立即评估此次排查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保密局对港台贸易线的收紧,是否会影响到‘朱枫’同志未来的入境掩护身份和接应方案?我们必须提前研判,做好准备!”
“是!老师!我立刻去办!”我凛然应命,心知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的清理行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寓所内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我潜入密室,翻出所有存档的联络预案和备用方案记录,找到关于“丰昌号”的只言片语,将其彻底焚毁。同时,在脑海中反复回溯与“丰昌号”有限的几次间接接触,确保没有任何可能被追溯的细节遗漏。王碧奎老师则开始小心翼翼地检查家中的橱柜、储藏室,确保没有留下任何可能引起联想的物品。
与此同时,一个更深的忧虑在我和老师心中蔓延:保密局对香港贸易线的关注,无疑增加了“朱枫”同志入境的风险。她很可能需要借助某种商业身份作为掩护,如今这条通道正在被严密排查,我们原定的接应计划,必须重新评估,甚至可能要做根本性的调整!
“暗流比我们想象的更汹涌。”老师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沉重,“谷正文这是在织一张大网,不仅针对内部,也封锁外部。我们在岛内的一举一动,都如履薄冰;而岛外的同志要进来,更是难上加难。”
“老师,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沉声道,“‘朱枫’同志的接应方案,需要预备多套应急预案,甚至要考虑在极端情况下,启动非常规的、风险极高的接触方式。”
“嗯。”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此事关乎全局,必须慎之又慎。聂曦,你立即着手,重新规划接应方案,将所有可能的风险变量都考虑进去。我们要为她闯开一条路,哪怕再险,也要试一试!”
这一夜,书房的灯光再次亮至天明。我们刚刚通过“日常坚守”建立的一丝微弱稳定感,被这来自底层的暗流冲击得摇摇欲坠。危机并未远离,只是以更隐蔽、更广泛的方式包围着我们。每一丝风平浪静的背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漩涡。我们与“朱枫”同志汇合的道路,注定充满了未知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