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人凤的试探如同一阵阴冷的风,吹散了短暂的成功带来的暖意,也让寓所内的空气重新凝固起来。我和老师吴石都清楚,之前的首次传递虽然成功,但也必然在一定程度上触动了保密局那根敏感的神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如履薄冰,任何一个微小的失误,都可能前功尽弃,万劫不复。
策略必须调整。老师果断决定,进入一个相对漫长的“静默期”。并非停止工作,而是将活动降至最低频率,减少与外界的非必要接触,将所有精力转向内部,专注于利用现有职位,系统性地、更深层次地“消化”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信息。这就像一只潜伏在深海中的巨兽,放缓呼吸,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最佳时机。而我们当前最优先的目标,就是获取敌军在东南沿海,特别是关键岛屿的防御部署详情。这其中,舟山群岛,作为扼守长江口、屏障宁沪杭的重要跳板,其防御体系的情报价值,不言而喻。
机会悄然来临。一份关于调整舟山地区后勤补给线路的例行报告,需要参谋本部高层签署意见。这份文件本身机密等级不高,但按流程,需要调阅相关的兵力部署图和防御工事图作为参考依据。这是一个合乎情理、不会引起额外怀疑的绝佳机会。
那天上午,老师像往常一样,在处理完一批普通文件后,对前来请示的作战厅参谋(一位陈诚系的少校,姓刘)看似随意地提及:“关于舟山补给线的调整,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参考一下最新的防御部署总图,以免与现有防务产生冲突。你持我的手令,去机要室调阅舟山群岛的防御详图(甲级),我要仔细核对一下。”
甲级图纸,属于核心机密。刘参谋显然有些犹豫,面露难色:“次长,甲级图调阅,需要陈长官特批……”
老师眉头微皱,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陈长官日理万机,此类具体业务,按惯例,参谋次长有权调阅审核。况且,此次调整事关重大,若因小失大,影响了防务,你我都担待不起。这样,你拿我的手令去,注明‘业务审核,即日归还’,若有问题,让机要室直接打电话给我。” 他迅速写了一张简短的手令,签上名,递了过去。这番话有理有据,既表明了必要性,也承担了责任,更点出了可能的风险,让刘参谋无法再推诿。
刘参谋接过手令,看了看,只得应道:“是,次长,我这就去办。”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我(聂曦)在外间整理文件,耳朵却时刻关注着走廊的动静,心中暗自揣度机要室那边的反应。那个林姓中尉会不会借机刁难?会不会立刻向毛人凤的人报告?这种看似正常的公务流程,在眼下敏感的时刻,也充满了变数。
约莫过了半小时,刘参谋终于回来了,身后跟着机要室的一名上尉军官(并非林姓中尉),两人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盖着“绝密”印章的牛皮纸档案袋。
“次长,图纸调来了。机要室要求签收,并需在下午四时前归还。”刘参谋报告道。
“知道了,放在这里吧。”老师指了指办公桌一侧的空处,语气平淡,“我核对完毕,会尽快让你送还。”
两人放下档案袋,敬礼后离开。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老师。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稀薄。那个看似普通的档案袋,此刻却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能量。里面装着的,是敌人经营多年、视为屏障的舟山群岛防御核心机密。
老师没有立刻打开档案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百叶窗的一角,向外凝视了片刻,确认一切如常。然后,他走到门口,轻轻将门反锁。回到桌前,他深吸一口气,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档案袋的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叠大幅面的军用地图和配套的说明文件。老师将它们轻轻铺在宽大的办公桌上。舟山群岛的防御详图展现在眼前——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番号标注、炮兵阵地、雷区、水下障碍、指挥所、通讯枢纽、仓库、机场、港口设施……所有信息,巨细无遗地呈现在这张比例尺巨大的图纸上。
时间紧迫,下午四点前必须归还。不可能拍照,也不能留下任何拷贝的痕迹。唯一的办法,就是凭借超凡的记忆力,将关键信息强行刻在脑子里。
“聂曦,”老师低声道,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已经开始快速浏览图纸,“你负责警戒,注意门外动静。同时,记住我复述的几个关键坐标和编号,作为备份核对。”
“是!”我立刻应道,心脏因紧张和兴奋而加速跳动。我移动到门边,将耳朵贴近门缝,同时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留意着走廊里任何细微的声响。目光则紧紧跟随着老师的手指在图纸上的移动。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老师极轻的呼吸声,以及他偶尔压低声音、语速极快的低语:
“核心防御区,定海本岛……最高指挥所,坐标:东经122°06,北纬30°01,标高……地下掩体,入口特征……”“主要炮群,三个重炮团阵地,分别位于……射界覆盖范围……弹药库容量……”“水上障碍,布雷区坐标……重点在……水道……”“雷达站位置,型号……探测范围……”“预备队部署区域……机动路线……”“机场,可用跑道长度……机库容量……常驻航空兵力……”“通讯中心备用位置……线路铺设大致走向……”
他的声音冷静、清晰,没有任何犹豫,仿佛不是在记忆复杂混乱的军事符号,而是在朗读一篇熟悉的课文。他的手指在图纸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个有价值的细节。我知道,他正在以一种超越常人的能力,将这张平面图纸转化为立体的、动态的战场模型,印入脑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我守在门边,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甚至能感觉到汗水正沿着脊背缓缓滑落。走廊外,偶尔传来脚步声、谈话声,每一次都让我神经紧绷,直到声音远去,才稍稍放松。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师终于直起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他闭上眼睛,手指按着太阳穴,似乎在脑海中做最后的梳理和巩固。
“差不多了。”他睁开眼,眼中虽然布满血丝,却闪烁着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锐利光芒。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图纸按照原顺序整理好,重新放入档案袋,然后用特制的保密胶水仔细封口,确保看不出任何被打开过的痕迹。
“下午三点五十,叫刘参谋来取走。”老师将档案袋放回原处,对我说道。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距离归还有十分钟。这十分钟,同样是危险的。万一机要室提前来催,或者发生其他意外……
幸运的是,一切顺利。三点五十分,刘参谋准时敲门。老师将档案袋交还给他,语气如常:“看完了,没有问题。辛苦跑一趟。”
刘参谋接过档案袋,检查了一下封口,确认无误,敬礼离开。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和老师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刚刚卸下千斤重担。但这仅仅是第一步。
下班后,我们像往常一样,乘坐那辆黑色的轿车返回寓所。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但眼神交流间,都明白今晚将有一个不眠之夜。
晚饭时,气氛似乎与往常无异。王碧奎老师准备了简单的饭菜,席间偶尔交谈几句家常。但我和老师都吃得很快,心照不宣。饭后,老师照例走进书房,我则以整理文件为由,留在了外间。
夜深人静,寓所内外一片沉寂。晚上十一点,确认家人都已安睡,周围没有任何异常后,我轻轻敲响了书房的门。
老师打开门,示意我进去。书房里只亮着那盏台灯,光线集中在书桌中央。桌上已经铺好了大幅的空白绘图纸和一套绘图工具。
“开始吧。”老师低声道,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精神高度集中。他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中调取那份详细的图纸。片刻后,他睁开眼,拿起铅笔。
“舟山本岛,轮廓大致如此……”他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岛屿的轮廓,笔触精准,与记忆中的地图惊人地吻合。
我则坐在一旁,准备好笔记本,记录他复述的精确数据:坐标、番号、数量、性能参数……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老师凭借记忆,一点点地“复原”着那张复杂的防御图。从整体轮廓,到细部的工事标注;从主要阵地的部署,到辅助设施的分布。他时而停顿,凝神思索,确保每一个细节的准确性;时而快速勾勒,线条流畅,仿佛那张图就铺在他的眼前。
我则紧随他的节奏,记录、核对,偶尔会根据自己前世对军事地图的理解,提出一些细节上的疑问,以确保复原的精确性。例如,某个炮兵阵地的射界是否覆盖了关键水道,某个雷达站的盲区可能在哪里。我的这些基于“前瞻性”军事常识的提问,有时会让老师略感惊讶,但更多的时候,他眼中会闪过一丝赞赏,然后更仔细地确认或修正。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窗外,台北彻底沉睡,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书房里,灯下的两人,如同在进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秘密仪式,将一份关乎成千上万人生命的绝密情报,从无形的记忆转化为有形的证据。
凌晨三点多,一张细节丰富、标注清晰的舟山群岛防御工事及兵力部署复原图,终于基本完成。虽然不可能与原图百分百一致,但所有关键信息,特别是火力配系、指挥枢纽、障碍设置等核心要素,都已完备。
老师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这数小时的高强度脑力劳动,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聂曦,接下来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
“老师,您先休息一下。”我连忙道。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微型相机——这是离开大陆时,通过绝密渠道获得的极其珍贵的工具。我调整好灯光和角度,小心翼翼地对准桌上的复原图,确保每一寸图纸、每一个标注都清晰入镜。微弱的快门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几乎微不可闻。
一连拍了十几张不同部位的特写,确保万无一失。然后,我将图纸小心地卷起,藏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密封性极好的铜管里。这个铜管,将被藏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等待下一次传递机会的到来。
做完这一切,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和老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混合着巨大风险与成就感的复杂情绪。
“成功了。”老师轻声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是的,老师,成功了。”我点点头,内心澎湃。这份情报,对于即将可能发生的战事,价值不可估量。
我们迅速清理了所有痕迹,烧掉了记录的草稿,将绘图工具收好。书房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老师推开窗,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他望着远方渐渐亮起的天空,目光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这片情报即将发挥的作用。
“这只是开始,聂曦。”他喃喃道,更像是在对自己说,“未来的路,更长,更险。”
我站在他身后,默默地点了点头。获取“舟山防御图”的成功,为我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但也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身处境的危险与使命的重大。在这孤岛的核心,我们窃取着敌人的心脏机密,每一步都踏在深渊的边缘。但我知道,只要信念不灭,只要像老师这样的勇士仍在战斗,黎明终将到来。而我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守护着他,直到那一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