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云层,却无法驱散褚烨周身萦绕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他离开那片如同巨大坟茔的废墟,返回养心殿,步伐不再踉跄,而是带着一种被极致痛苦淬炼过的、冰冷的沉稳。他屏退左右,甚至未更换那身被夜露与寒霜浸透、染满灰烬的龙袍,径直坐于御案之后。案上,那卷验尸格目依旧摊开着,旁边是那半截冰冷的残玉。
一夜的寒风吹拂,并未冷却他胸中焚心的毒火,反而将那滔天的悔恨与悲痛,锻造成了一把锋利无比、寒意刺骨的匕首。他不再沉溺于情绪的风暴,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冷静,将所有的痛苦都转化为支撑他行动的力量。
他需要真相。
一个不容任何粉饰、不容任何欺瞒的、血淋淋的真相。
“影七。” 褚烨对着空荡荡的大殿,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下令。
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殿内最深处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显现,单膝跪地。这是直属皇帝、不受任何衙门管辖的暗卫首领,其存在本身便是皇权的阴影面。
“昨夜之事,从头细查。” 褚烨的目光落在虚空,没有看影七,语气平静得令人心悸,“所有参与救火、巡逻、以及事发前后出现在藏书楼至敛芳殿区域的侍卫、宫人,逐一盘问,记录其行踪、所见、所闻,任何细微异状,不得遗漏。”
“重点排查两个方向。”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光滑冰凉的表面,“一,苏贵妃及其毓秀宫。查她昨夜动向,查她手下所有心腹、特别是那些身手不凡的‘暗桩’,在事发前后的踪迹。朕要知道,她的人,为何会‘恰好’出现在月微尘逃离的路径上,甚至试图拦截。”
“二,” 褚烨的目光终于转向影七,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锐利如鹰隼,“查那把匕首。苏玉棠声称从逆党手中缴获的、刻有北狄狼纹的匕首。给朕查清它的来历,是北狄贡品?是边境缴获?还是……有人私自仿造?”
“是。” 影七没有任何多余言语,领命后,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暗卫的效率极高。不过半日,初步的线索便开始如同溪流汇入深潭般,悄然汇集到褚烨面前。
首先被呈上的,是几支从敛芳殿外围、靠近月微尘最初被发现并遭遇拦截的沟渠附近,寻获的短小弩箭。箭矢制作精良,并非军中制式,箭簇幽蓝,显然淬有剧毒。更重要的是,其发射的机括力道与角度分析,绝非普通侍卫或宫人所能拥有,更像是训练有素的、专司暗杀之人的手笔。而据当晚在附近区域(非核心火场)被盘问的侍卫回忆,似乎曾隐约听到过类似的弩箭破空声,早于大规模混乱爆发之前。
紧接着,是关于毓秀宫人员异动的回报。昨夜子时前后,苏玉棠的心腹大宫女秋纹,曾以“贵妃娘娘心悸不适,需取用特定安神香料”为由,短暂离开过毓秀宫,时间点恰好与月微尘逃离静心斋、以及宫中警钟敲响前的那段混乱期重叠。而几名被暗中监控的、疑似与苏玉棠有联系的宫外人员,也在昨夜有异常活跃的迹象。
最让褚烨眼神骤冷的,是关于那把北狄匕首的初步调查。暗卫查阅了近十年所有记录在案的北狄贡品与边境缴获清单,并未发现与苏玉棠呈上那把形制、纹路完全一致的匕首。而边境几位资深的武器鉴定官员(通过特殊渠道秘密询问)在看过暗卫提供的、依据记忆描绘的粗略图样后,均表示此狼头纹样虽与北狄王庭徽记相似,但在一些细微的笔触和铸造风格上,存在可疑的、非北狄工艺的痕迹。
线索零碎,却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条名为“苏玉棠”的隐线,隐隐串联起来。
她的死士提前埋伏拦截,使用了淬毒弩箭。
她的心腹在关键时刻离开了寝宫。
她提供的、用以指证月微尘“勾结北狄”的关键物证,来历可疑。
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
褚烨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苏玉棠那张梨花带雨、却句句将月微尘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脸,变得无比清晰,也无比……可憎。
他之前被月微尘的“死亡”和那巨大的悲痛冲击得心神俱裂,竟险些完全相信了她的说辞!如今冷静下来,以帝王审视阴谋的视角重新复盘,才发现她那番话里,充满了引导与刻意!
将月微尘的逃离定性为“行刺败露”,将大火归咎于月微尘“纵火自焚”,再抛出一把可疑的北狄匕首,将所有罪名完美地扣在一个“已死”的、无法自辩的人身上!
好毒辣的计策!
一石二鸟!既除掉了眼中钉,又彻底污蔑了月微尘的名声,断了他任何“死后哀荣”的可能,更绝了自己这个皇帝……任何念想的余地!
褚烨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四射,之前的悲痛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危险的暴怒所取代。他紧握着那半截残玉,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
苏玉棠……
若月微尘之死,真有你的“功劳”……
朕,必让你……百倍偿还!
然而,就在这滔天怒意翻涌之时,他心口的阳佩,那持续了一夜的微弱温热,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