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熏香袅袅，试图驱散那仿佛已浸入砖缝梁柱的焦糊气息，却徒劳无功。褚烨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将他挺拔却难掩憔悴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得细长而孤寂。
他摊开手掌，那半截羊脂白玉的残佩静静躺在掌心，蟠龙纹的一角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温润却死寂的光泽。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怀中贴身收藏的那枚阳鱼佩。
阳佩是温热的。
并非滚烫，而是一种持续的、如同人体温般的暖意，自月微尘“葬身火海”后，便一直如此，未曾冷却。这温热与他心头的冰冷死寂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像是一块无法熄灭的余烬，固执地在他心口燃烧，提醒着他那份已然“断绝”的联系。
阴阳鱼佩本是一对。并非皇室传承之物，而是他年少时，一次极偶然的机遇，从一位云游的方外之士手中所得。那道人言语玄奥，只说此佩与他有缘，阴阳相生，自有感应，可护主，亦可……牵缘。
彼时他尚且年幼，只觉玉佩质地特殊，触手生温，便一直贴身戴着。
直到那座破庙，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高烧昏沉之际，他感受到那少年微凉的手指和小心翼翼的照料，心中莫名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与亲近。在意识彻底沉沦前，他鬼使神差地，将这枚自得到后便从未离身的阳佩，塞到了那少年手中，嘶哑着说了一句：“……送你。”
或许，是想以此作为谢礼？或是……冥冥中觉得，这玉佩该属于那个给予他一丝温暖的少年？
等他病愈离开破庙，回想起此事，也曾有过一瞬间的懊恼，那毕竟是他颇为喜爱之物。但转念一想，萍水相逢，此生恐难再见，便也释然，只将那段记忆与那枚阳佩一同封存心底。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枚阳佩的“另一半”，会以这种方式，再次搅动他的心神。
再次细想之下，月微尘入宫后不久，这枚一直沉寂的阳佩，便开始有了不同寻常的反应。
起初只是极其微弱的、偶然的温热，他并未在意。但随着与月微尘的接触增多，尤其是猎场遇刺月微尘为他挡箭重伤后，这阳佩的反应便愈发明显起来。
时而是清晰的悸动，时而是持续的温热，尤其是在月微尘情绪剧烈波动、或身体出现状况时，比如雨中罚跪后胎象垂危，这阳佩的感应便尤为强烈。
他并非没有产生过联想。
“阿烨”的称呼，阴阳鱼佩的玄妙感应……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那个破庙中的少年。
他动用了更多的力量，更加隐秘、更加深入地调查月微尘的过去。
他要知道，月微尘在成为玄月教少主之前，究竟在哪里，做过什么。他查遍了玄月教可能涉足的区域，询问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甚至动用了安插在玄月教内部最深的钉子。
回报的结果，依旧冰冷而“确凿”。
月微尘，确系玄月教前代教主亲子，自幼在总坛由教中长老抚养长大，习文练武，轨迹清晰，从未有过长时间离开总坛、流落至他当年逃亡路线上那座破庙的经历。至于长相，他反复比对过暗中绘制的月微尘年少时的画像，与记忆中那张模糊的清秀面容，截然不同。
证据链似乎完美地闭合了。
月微尘，不是那个少年。
这个结论，像一把锁，将他心中的疑窦死死锁住。他告诉自己，阳佩的感应，或许只是某种他尚未理解的玄妙机制，与月微尘自身强大的内力或特殊体质有关，与那童年的邂逅无关。
可为何……这感应偏偏在月微尘身边才会如此活跃？
为何月微尘会在高烧中无意识唤出那个名字？
为何……在月微尘“死后”，这阳佩依旧保持着这不正常的温热？
褚烨猛地攥紧掌心，那半截残玉的棱角刺痛了他，却无法驱散心头的迷雾。他低头看着怀中那枚持续散发着温热的阳佩，眼神中充满了痛苦与极度的困惑。
如果月微尘真的不是那个少年，那这一切的巧合与感应，又该如何解释？
如果他是……那那些“确凿”的证据，那些清晰的过往轨迹，那些截然不同的长相，又算什么？
一个可怕的、他不敢去触碰的念头，如同深渊下的暗流，悄然涌动——是否……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是否有什么力量，篡改或掩盖了某些关键的真相？
他想起月微尘那双时而清冷、时而复杂难辨的眸子，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那昳丽容貌不甚相符的、深藏在骨子里的坚韧与……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承载了过多重量的沧桑。
阳佩在他掌心微微发热，那温度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诘问，穿透皮肉，直抵他混乱的心核。
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或者说，他所以为的“证实”，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虚假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