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御花园内虽仍有菊桂点缀,却也难掩百花凋零后的萧瑟。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凉,连带着宫人们行走间的步伐都加快了几分,似乎想尽快躲回温暖的屋宇。
月微尘依旧保持着每日午后在庭院中散步的习惯。这并非为了赏景,更多是活动筋骨,对抗玄铁镣铐带来的僵硬与寒意,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并未被这囚笼彻底压垮。
揽月轩外有一条通往废弃药圃的小径,平日里人迹罕至,算是这软禁范围内,他能接触到的最“广阔”的天地。两名影卫通常会远远跟着,确保他不脱离视线,却也不会过分靠近。
这日午后,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颇有山雨欲来之势。月微尘像往常一样,缓步走出揽月轩,沿着那条落满枯叶的小径慢行。腕间的镣铐随着步伐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成了这寂静天地里唯一的节奏。
他走得很慢,目光看似落在脚下的落叶,实则耳听六路,感受着周围气息的流动。他能察觉到暗处影卫的注视,也能感知到更远处,那些属于这座皇宫的、繁杂而隐秘的生机。
当他行至小径尽头,靠近御花园边缘一处已然凋谢大半的莲花池时,一阵香风伴随着环佩叮当之声,突兀地闯入了这片宁静。
月微尘脚步微顿,抬起眼。
只见苏玉棠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正从另一条岔路款款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烟霞色的锦缎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妆容精致,眉眼间却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慵懒与闲适,仿佛只是偶然散步至此。
“哟,真是巧了。”苏玉棠看到月微尘,脸上立刻浮现出那种混合着厌恶与优越感的笑容,“月公子也在此处赏景?这残荷败柳的,倒是与公子的处境……相得益彰呢。”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细针,毫不掩饰其中的恶意。
月微尘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欲转身沿原路返回。他无意与她多做纠缠。
“站住!”苏玉棠见他竟敢无视自己,心头火起,快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她目光扫过月微尘苍白清瘦的脸颊和被袍袖遮掩的手腕,冷笑道:“怎么?见了本宫就要走?是心虚了,还是觉得本宫不配与你说话?”
月微尘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她,语气疏离:“道不同,不相为谋。娘娘何必强求?”
“好一个道不同!”苏玉棠拔高了声音,引得她身后的宫人都紧张地低下了头。她绕着月微尘走了一步,上下打量着他,语气愈发尖刻:“本宫倒是好奇,你这等邪魔外道,走的究竟是什么‘道’?是杀人放火之道,还是……魅惑君上之道?”
又是这般毫无新意的污蔑。月微尘眼底掠过一丝厌倦,连反驳的欲望都没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继续表演。”
这种无声的蔑视彻底激怒了苏玉棠。她精心策划这场“偶遇”,可不是为了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她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莲花池,池边石阶湿滑,因着连日阴雨,长满了青苔。一个恶毒的念头瞬间在她心中成形。
她突然向前踉跄一步,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看似失控地向月微尘的方向倒去,右手却暗中蓄力,准备在靠近的瞬间,狠狠推向月微尘的胸口,将他撞向池边,同时自己借力向后,跌入池中!
电光火石之间,月微尘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与算计。他内力被禁,行动远不如往日敏捷,但多年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仍在。在她手掌即将触及他胸口的刹那,他脚下不动,身体却以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向侧后方微微一让——
同时,他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因着对方冲来的力道,下意识地抬起格挡了一下。
“啊——!”
苏玉棠的计算落空。她没能结实地推到月微尘,反而因为月微尘那微不可查的避让和格挡,失去了平衡,脚下又恰好踩到一块湿滑的青苔,整个人惊叫着,真正地、结结实实地向后一仰!
“噗通!”
水花四溅!
冰冷的池水瞬间淹没了苏玉棠华丽的宫装和精致的发髻。她在水中惊慌失措地扑腾着,呛了好几口水,尖叫声变得断断续续:“救……救命!他……他推本宫!月微尘推本宫下水!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周围的宫人都吓傻了,呆立当场。直到苏玉棠的呼救声响起,他们才如梦初醒,顿时乱作一团。
“娘娘落水了!”
“快救人啊!”
“是月公子!月公子把娘娘推下去了!”
尖叫声、哭喊声、奔跑声瞬间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
月微尘站在原地,冰冷的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最后落在池中狼狈扑腾的苏玉棠身上。他缓缓放下因格挡而微微抬起、戴着镣铐的手,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好一出自导自演的戏码。只是,演得太过拙劣。
两名影卫瞬间出现在月微尘身侧,呈护卫之势,但他们的眼神中也带着一丝凝重和不确定。他们只看到苏妃冲向月公子,然后落水,具体细节,在那一瞬间确实难以分辨。
很快,几名会水的太监跳下池中,七手八脚地将浑身湿透、瑟瑟发抖、钗环散乱的苏玉棠救了上来。狐裘吸饱了水,沉重地拖在地上,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头发黏在脸上,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的娇艳模样,只剩下极致的狼狈。
她一上岸,便指着月微尘,哭得撕心裂肺,声音颤抖,充满了委屈与恐惧:“陛下……陛下在哪里!我要见陛下!他……他要杀我!他因为昨日之事怀恨在心,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谋害嫔妃!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她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被宫女们紧紧搀扶着,目光却如同毒蛇一般,死死缠着月微尘。
月微尘依旧沉默。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在苏玉棠这番表演和众多“目击证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自己无关。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在苏玉棠和她的宫人眼中,更成了“做贼心虚”和“狂妄至极”的表现。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早已有腿脚快的太监飞奔去禀报皇帝。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阵急促而威严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玄色龙袍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褚烨面色沉凝,在一众侍卫太监的簇拥下快步走来。福德海小跑着跟在后面,额上见汗。
“怎么回事?!”褚烨的目光首先落在浑身湿透、哭成泪人的苏玉棠身上,眉头紧锁,随即,他的视线便定格在了静立池边、仿佛置身事外的月微尘身上。
“陛下!”苏玉棠见到救星,挣开宫女的搀扶,跌跌撞撞地扑到褚烨脚边,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陛下……您差点就见不到臣妾了!是月微尘……是他将臣妾推落水池!他想要臣妾的命啊陛下!”
她抬起泪眼,将自己湿漉漉、沾着泥污和水草的手臂伸到褚烨面前,哭诉道:“您看……他还用力推搡臣妾……陛下,此人狼子野心,留他在宫中,后患无穷啊!”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褚烨身上。苏玉棠的哭诉,宫人们畏惧的眼神,以及……月微尘那该死的平静。
褚烨的目光与月微尘在空中相遇。他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不到丝毫慌乱,也看不到辩解,只有一片沉寂的冷然,仿佛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一边是宠妃声泪俱下的控诉和众多“人证”。
一边是沉默以对、身份特殊的囚徒。
褚烨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股无名火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灼烧着他的理智。他知道苏玉棠未必全然无辜,可月微尘这般态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冷得像这秋日的寒雨:
“月微尘,苏妃所言,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