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侍立的仆婢纷纷垂首避让,眼角眉梢却掩不住盈盈笑意。
王爷王妃恩爱甚笃,府中上下皆与有荣焉。
陆皓凝面颊飞霞,羞赧地将脸埋入他肩颈,只听得他胸腔里传来低沉愉悦的震动。
直至踏入内室,梁策方将她轻轻置于铺着锦绣软垫的贵妃榻上。
榻边熏笼暖香细细,他却未起身,竟单膝点地,俯身为她褪去那双缀着明珠的软缎绣鞋。
陆皓凝足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莹白的玉足在半空划过一个无措的弧度。
“阿策这是做什么…” 她声如蚊蚋,带着几分羞怯。
“别动。”
梁策不由分说,温热掌心已稳稳握住她纤细玲珑的足踝,指腹力道适中地按揉着她微凉的足心。
那恰到好处的劲道,让她紧绷的足弓渐渐松弛下来
“走了那么久的路,不累?”他轻声问,语气里满是怜惜。
陆皓凝心口蓦地一软。
确实,自玉芙宫一路行回,肩伤虽未作痛,足底却早已酸胀不堪。
未曾想,他竟连这般细微处都留心到了。
“阿策今日怎么这般体贴?”她故意调侃,“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来堵我的嘴?”
梁策抬眸,眼底温软得几乎要将人溺毙。
他凝视着她,缓声道:“三日后启程南下,此去治理水患,事务繁杂,短则数月,长则半载。”
言至此,他指腹在她微凉的脚背上轻轻摩挲。
“路途遥远,舟车劳顿,我舍不得你受累。”
陆皓凝心尖儿一颤,似被羽毛轻轻搔过。
她俯下身,青丝流泻,双手捧起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望入他墨深的眼眸。
“傻子,” 她语带嗔怪,却漾满柔情,“我不是要跟你一起去么?”
“江南不比京城,路途辛苦,水患之地更是凶险,我怕你...”他眉宇间凝着一缕化不开的忧色。
“梁策。”
陆皓凝再次正色唤他全名,眸中尽是坚定神采。
“我不是是易碎的琉璃脆盏,无需你处处如履薄冰般呵护。”
“我所求,是堂堂正正立于你身侧,与你并肩看这江山风景,而非仅仅藏于你羽翼之下。”
“秋猎那一箭我都挺过来了,还怕什么舟车劳顿?”
她执起他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与力量。
“既为夫妻,便当一体,荣辱与共。”
“再危险的路,上至碧落,下至黄泉,纵是刀山火窟,我也必定陪你走下去,绝不回头。”
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梁策怔然凝视她良久,被她眼中灼灼光华所摄,倏然低笑出声。
他执起她纤柔的手,珍而重之地在那手背上印下一吻,如立誓约。
“是我想岔了,是我错了。”
“吾妻智勇双全,心怀丘壑,此去江南,风雨难测,还望凝儿多多指教,与为夫同舟共济。”
陆皓凝这才嫣然一笑,如牡丹盛放,明艳不可方物。
忽又想起今日宫中异动,她忙问:“对了,今日陛下召见你,说了什么?”
梁策将她双足妥帖安置于暖垫之上,起身坐于榻边,神色渐凝如霜。
他将皇帝所言一一复述,每说一句,眉间沟壑便深一分。
“父皇今日问我,诸位皇子中,谁最适合继承大统。”
陆皓凝正执壶为他斟茶,闻言手腕一抖,碧绿茶汤险些泼溅而出。
她稳住心神放下茶壶,指尖却已冰凉。
“这…这是能问的话?”
“不仅问了,还非要我答。”梁策接过她手中微颤的茶盏,指尖触及那片冰凉,心中怜意更甚。
“我答大皇兄居长,三哥有才,五哥得人心。”
陆皓凝眸光一闪:“妙啊,看似公允,实则把难题抛回给陛下。”
梁策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抄本递给她,面色沉峻。
“江南堤坝贪腐案,三哥门人涉案。父皇此举,名为治水,实为敲山震虎。清理河道,亦是要肃清朝廷。”
陆皓凝迅速浏览奏折内容,越看越是心惊。
她合上密函,指尖凉意更甚。
“难怪父皇要派你去…”
话音未落,窗外忽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
梁策眼神骤厉如鹰隼,身形疾如电掠至窗前,猛地推开窗棂。
只见一只受惊的花狸猫自梅枝跃下,仓惶遁入夜色。
他紧绷的肩线缓缓松弛,合拢窗扉,转身时面上已恢复如常。
“父皇心思难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我…确有栽培之意。”
陆皓凝起身走到他身边,指尖抚平他微皱的衣襟。
“那阿策作何打算?”
梁策捉住她微凉的指尖,置于唇畔轻轻一吻,温热气息驱散了她指尖的寒。
“静观其变,眼下最要紧的,是江南之行。”
他忽想起一事,眉峰再度聚拢。
“不过离京前,还有一事必须解决。”
“何妙观。”陆皓凝与他异口同声,吐出这个名字。
两人目光交汇,皆见彼此眼中冷意,唇边同时勾起一抹了然而冰凉的弧度。
有些钉子,若不拔除,终会酿成大患。
“这枚棋子留不得了。”梁策声冷如冰,“靖贵妃安插她来,本就是为了监视我们。若我们离京,她必会趁机在府中兴风作浪。”
陆皓凝眼中锐光一闪:“得在离京前解决她。”
梁策见她神色,知她已有计较,忽然勾唇一笑。
那笑容带着几分狡黠与算计,让陆皓凝莫名想起狐狸窥见肥鸡时的模样。
“凝儿智珠在握,不知可有妙计?”
陆皓凝眼珠微微一转,唇边笑意更深,凑近他耳畔,吐气如兰,低语数句。
梁策初时挑眉,略显讶异,继而闷笑出声,最终竟抚掌朗声赞道:
“妙!实在是妙!”
.
次日拂晓,晨曦微透。
陆皓凝便拣选了府中一处幽静所在——何妙观每日必经的花园凉亭。
她命人设了案几,佯作“理账”之态。
凉亭四角垂着月白轻纱,晨风微拂,纱幔便如烟似雾地飘漾,隐约露出亭中倩影。
陆皓凝端坐亭中石凳,素手纤纤,翻看着账房先生恭敬奉上的册簿。
“王妃,此乃上月府中各院开支明细,请过目。”账房先生垂首侍立。
陆皓凝漫应一声,随手接过,指尖在纸页间轻轻翻动。
无人察觉处,她早已将袖中那张誊录着“蜀锦二十匹,南海珍珠十斛”的单子,悄然夹入册页深处。
须臾,一阵稍疾的风掠过亭角,吹得纱幔乱舞。
她指尖似不经意一松,那单子便如蝶翼般从册中飘落,恰恰坠入石凳下葳蕤的青草丛里,隐没不见。
“呀,起风了。”
她轻呼一声,作势欲俯身拾捡,却又任那风将单子再卷远几分,恰好落于更显眼些的石板小径边缘。
待做完这些,陆皓凝方施施然起身,莲步轻移步出凉亭,临行前,语声清越地扬了几分。
“这账目似有疏漏,本宫须得亲往库房查点核实。”
假山叠石之后,何妙观早已屏息窥伺多时。
待陆皓凝身影消失在花径尽头,她立时猫着腰身,如狸奴般敏捷地溜进凉亭。
她目光睃巡,很快便锁定了草丛中那抹惹眼的纸色。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
她嘟囔着蹲下身,指尖拈起那页纸笺。
甫一细看,一双圆眼骤然瞪得溜圆,几乎要脱眶而出。
“蜀锦二十匹?南海珍珠十斛?可昨日入库分明只有…”
她猛地以手掩口,生生将后半截话咽了回去,眼珠骨碌碌急转数圈,颊上倏地腾起狂喜的红晕,连呼吸都随之急促,
“好你个陆皓凝!平日里端得一副清高孤洁模样,背地里竟行此贪墨府库之勾当!”
何妙观心口怦怦直跳,忙将单子拢入袖袋深处,只觉一股隐秘的兴奋直冲头顶,连指尖都微微发颤。
“此番证据在手,看你如何翻身!定要你在王爷面前原形毕露!”
她正欲抽身离去,眼角余光忽瞥见石案之上,竟还静静躺着一本未曾合拢的账册。
似是方才王妃翻阅的账册,竟遗忘在此。
“莫非…连账册都忘了带走?”
一念及此,何妙观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若能拿到账册实物,那便是铁证如山!
她再顾不得许多,颤抖着手,近乎是抢夺般将那账册捞入怀中,急急翻开。
目光扫过,册内墨字赫然,条条款款皆是触目惊心的“私吞”记录。
“天助我也!合该我何妙观立此大功!”
狂喜难抑,何妙观一把将账册紧紧搂在胸前,如获至宝。
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她哪还顾得上仪态,提起裙裾便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发足狂奔。
情急之下,脚下一滑,一只绣着交颈鸳鸯的粉缎绣鞋遗落在石榴树底,也浑然未觉。
她更未曾留意,不远处一株繁茂的丹桂树上,隐在枝叶间的卫骁,早已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见何妙观那狼狈不堪又欣喜若狂的模样,他死死捂住嘴,憋笑憋得满面通红,肩膀耸动不止,险些从树上栽下来。
眼见鱼儿已咬钩,他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疾步向王爷书房报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