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席上，梁弈正倾身与季漱鸢低语。
季漱鸢一身绛紫衣裙，衬得肤白胜雪，金步摇垂下的流苏纹丝不动。
察觉陆皓凝视线，她抬眸看来，唇角虽勾起一抹浅笑，眼底却似凝了寒冰，不见半分暖意。
“六弟妹今日气色不错，看来伤势恢复得甚好。”
梁弈亦含笑举杯，声线温和，一如他素日给人留下的儒雅印象。
“听闻你受伤，漱鸢心中一直惦记着，特意准备了补血养气的药膳方子。”
季漱鸢闻言，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素笺，示意身旁侍女递与陆皓凝。
“都是些温和的药材，适合女子服用。”
陆皓凝接过，素手展开，眸光轻扫纸面。
方子看似精妙，所列药材皆无毒，然其中几味组合，恰与她日常所用之药性相冲。
若非她素日以翻看医书为消遣，略通药理，识得其中关窍，只怕真要感念这番“好意”，一步步踏入这温柔陷阱。
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化作无声的冷笑。
但她面上浮起感激之色，抬眼望向季漱鸢，受宠若惊道：“三皇嫂有心了，如此费心，倒让弟妹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几乎同时，梁策原本按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极轻地一捏。
无声地示意，他亦看出端倪。
高坐龙椅的皇帝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威严的面容浮现出一丝欣慰。
他抬手示意，丝竹之声渐歇，殿内浮喧沉淀。
“今日家宴，见你们兄弟姊妹和睦，互相关爱，朕心甚慰。”
皇帝目光缓缓巡睃过一众皇子皇媳，最终定格于陆皓凝身上，语气温和。
“尤其是睿王妃，为救澄儿奋不顾身，勇气可嘉，如今伤处可大好了？”
陆皓凝正小口啜饮一盏温润的雪梨汤，闻言忙放下手中玉盏，起身敛衽行礼。
“回父皇，伤势已无大碍，太医说再休养半月便可痊愈。”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中含着赞许：“那就好，你救护澄儿有功，这份胆识与情义，朕记在心里。”
言罢，他侧首吩咐身侧内侍总监：“去，将前日南疆新贡来的那盒雪蛤膏取来，赐予睿王妃养伤。”
话音一出，殿内空气微凝，众人神色各异。
谁人不知雪蛤膏乃疗伤圣品，滋养奇效，每年南疆岁贡不过三两之数，历来由皇帝亲自支配，赏赐极罕。
今日竟赐予睿王妃，此等恩宠，无疑是在众人心中投下了一颗石子。
靖贵妃眼底的不虞转瞬即逝，复又堆起明媚笑靥，声音娇脆。
“陛下说的是，睿王妃确实英勇无双，那日围场情形，臣妾回想起来仍觉惊心，若非她眼疾手快，舍身一扑，澄儿怕是…哎，真是万幸。”
陆皓凝垂眸谢恩，眼风扫过季漱鸢紧握银箸的指节，已然微微泛白。
“儿臣不敢当父皇如此厚赏。护卫七妹，本是身为皇嫂的分内之事，实不敢居功。”
“你倒是谦虚。”皇帝目光愈发慈爱，看向梁策，“策儿能娶到你这样贤良勇毅的王妃，是他的福气。”
梁策随即起身，恭敬应道：“父皇所言极是，能得凝儿为妻，是儿臣三生之幸，定当珍之重之，不负父皇期许。”
靖贵妃以帕掩唇，轻笑出声：“瞧瞧，策儿与王妃这般鹣鲽情深，真真羡煞旁人。陛下，您说是不是？”
“说起羡煞旁人，”坐在稍下首的宜妃柔声接话，她眼波流转，笑意温婉。
“陛下，今日家宴喜庆，可别忘了，秋猎头彩可是被弈儿得了去，陛下该赏些什么才是？也让他们兄弟们都沾沾喜气。”
“哦，险些忘了朕的射雕手。”皇帝抚须朗笑，心情颇佳，转向梁弈，“弈儿此次骑射夺魁，朕心甚喜，赐你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一匹，另加黄金百两。”
梁弈离席拜谢，眼角眉梢俱是飞扬喜色。
“儿臣叩谢父皇隆恩！”
靖贵妃在旁笑意盈盈，补充道：“陛下不知，弈儿近来苦练骑射，总算没辜负陛下期许。”
皇帝淡淡一笑，目光扫过席下诸子，语气平和。
“都是朕的好儿子，各有长处，朕心甚慰。”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掠过左手边那方空寂的座位，眸底深处，终究浮现一丝怅惘。
“父皇厚赏，儿臣受之有愧。”
梁弈转身，朝梁策所在的方向笑道，语气带着几分谦逊，几分试探。
“说起来，六弟那日的箭术亦是百步穿杨，若非因急着护送六弟妹回府诊治，先行离去，这秋猎头彩花落谁家，犹未可知。”
梁策慵懒地举了举杯，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三哥骑射精湛，实至名归。”
这时，梁阅洪亮的嗓门忽地插入，带着几分粗豪的真挚。
“要我说，射中几只猎物算什么！六弟那日抱着六弟妹策马回府的架势，可比射中十只金雕还威风！”
坐在他身旁的沈灼欢，闻言俏脸微红，嗔怪地轻拍了他手臂一下。
“就你话多！这等事也拿来浑说！”
然而她唇角却抑不住地上扬。
梁澄也蹦跳着凑过来，声音清脆。
“是啊是啊，六哥当时脸色可吓人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样着急。”
满殿之人闻言皆笑，连素来沉默的梁盼眼中亦染上几许暖意，微微摇了摇头。
陆皓凝耳根微热，借举杯啜饮的动作掩饰颊边悄然浮起的薄红。
却听身畔梁策面不改色，微微侧首，贴近她耳畔，用仅有两人能闻的声音低语。
“他们所言非虚，我确实急了。”
他话音未落，陆皓凝颊边红晕更甚，只得假借整理袖口掩饰窘态。
殿内气氛正趋于轻松活络，皇帝的目光忽地转向正偷偷给沈灼欢夹水晶肴肉的梁阅。
“五郎。”
梁阅正专注于献殷勤，闻声惊得手一抖，险些掉了银箸，忙不迭起身：“儿…儿臣在！”
“你府上近来如何？朕听闻你前些日子又淘换了几匹好马？”皇帝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梁阅额头微微见汗，支吾道：“回…回父皇，儿臣…儿臣府上一切安好，那马…只是寻常脚力…”
他素来有些惧怕这位威严的父皇，尤其在正经问话时。
沈灼欢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旋即落落大方地起身，敛衽一礼，补充道：
“回父皇，阿阅他近日除了照料马匹，亦在勤勉政务，尤其对江南水患之事颇为上心，近日还在研读水利典籍，常说想为父皇分忧，为江南百姓出份力。”
皇帝闻言，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点了点头。
“哦？难得你有这份心，心系黎民，是好事。”
“江南巡抚上月刚递了折子上来，正需要人手，你若有兴趣，朕便安排你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
梁阅先是愕然，随即惊喜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忙不迭离席，行至御前，恭恭敬敬地叩谢皇恩。
陆皓凝悄然抬眸，缓缓扫过席间众人神色各异的反应。
最终见左侧席上的梁蘅望向梁阅的目光中，带着几分长兄般的宽慰，并无丝毫嫉妒之色，反倒似乐见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