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门前。
梁策负手来回踱转,玄色锦袍的下摆随着急促的步履翻涌不休,腰间悬着的那枚鸳鸯玉佩清润生光,随衣袂起落时隐时现。
卫骁抱剑倚在廊柱旁,目光落在自家王爷那副强作镇定却难掩焦灼的情态上,唇角不由牵起一丝笑意。
“王爷,您这袍袖再捻下去,怕是要捻出个窟窿来了。”
梁策一记凌厉眼风扫过,卫骁立时噤声,嘴角的笑意却未敛尽,只偏过头去,肩头微微耸动。
“王爷,王妃的马车到了!”
门房小厮气喘吁吁奔来禀报。
梁策疾行的身影骤然一定。
他深吸一口气,眉间沉郁顷刻散去,手上极快地整了整本已齐整的襟口袍袖。
方才那绷紧如满弓的姿态,转瞬便化作平素那般闲散慵懒的模样。
只眼底那一抹若有似无的关切,未能全然掩住。
马车辘辘,在府门前稳稳停驻。
青竹先一步轻巧跃下,手脚利落地摆好脚踏。
帘栊轻启,一只素手探出,紧接着,陆皓凝微俯螓首,袅袅步下车厢。
发间那支澹月梨簪在落日熔金般的余晖里,流转着温润柔和的光晕,映得她侧颜愈发清丽绝伦。
“哟,王爷亲自迎我?”
她清凌凌的目光掠过门前长身玉立的梁策,眉梢微扬,唇边衔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揶揄,扶着青竹递来的手,身姿轻盈地踏下车辕。
“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梁策轻哼一声:“本王是怕你在宫里丢了颜面,回来找我哭鼻子。”
言语虽如此,那目光却将她从头至脚细细忖度一遍,确认无虞,紧绷的肩线才微微松懈一分。
陆皓凝将他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秋眸深处漾起一丝了然微光。
她故意旋身,裙裾如花朵般翩然绽开,带起一阵幽微清雅的香风。
“托王爷的福,妾身非但没丢人,还赢了好些彩头回来呢。”
青竹会意,捧着一个锦盒上前一步,恭敬地掀开盒盖。
霎时间,珠光宝气扑面而来,金玉辉映,晃了人眼。
“喏,”陆皓凝纤指虚点,一一数过,“贵妃娘娘的金钗,宜妃的玉镯,还有璇枢公主的耳坠。”
梁策接过锦盒,指尖在靖贵妃那支金钗上停留片刻,眸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幽光。
“看来贵妃娘娘很‘关照’你啊。”他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
“可不是么。”陆皓凝与他并肩往府内行去,“问完我娘出身又问何姨娘近况,恨不得把我八辈祖宗都查个遍。”
“你怎么回的?”梁策侧目看她,脚步未停。
“我说…”
陆皓凝忽而压低了嗓音,刻意模仿起梁策平素那副慵懒散漫,又带着几分戏谑的语调。
“贵妃娘娘如此关心妾身家事,莫非是想给三皇兄物色佳丽?”
“只可惜三皇嫂善妒,怕是容不下呢。”
梁策正抬脚欲迈过一道低矮的门槛,闻言身形陡然一晃,仿佛被无形的东西绊住,一个趔趄险些栽出去,狼狈地扶住了旁侧的门框才堪堪稳住。
“你真这么说了?”他转回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惊诧。
瞧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失措模样,陆皓凝终于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如新月清辉,颊边泛起浅浅梨涡。
“骗你的,阿策,瞧把你吓的。”
她敛住笑意,眸中却仍流转着狡黠灵动的光,低声道:“我只说何姨娘前几日不慎跌伤了腿,正在府中静养。”
她微微停顿,眼中笑意更浓:“你是没瞧见,贵妃娘娘听完这话时那脸色,那叫一个精彩。”
两人穿过曲折回廊,夕阳残光透过镂空的雕花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远处庖厨方向传来隐约的锅勺声响,阵阵诱人的饭菜香气丝丝缕缕,随着晚风飘荡而来。
行至一株开得正繁盛的石榴树下,梁策却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等等。”
“怎么了?”陆皓凝依言驻足,疑惑地抬眸望他。
他抬手,极其自然地自她如云鬓发间拈下一片柔嫩的粉色花瓣,放在指尖轻轻捻动,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掠过她发髻。
“御花园的芍药?看来贵妃没少让你沾花惹草。”
陆皓凝拍开他捻着花瓣的手,嗔怪道:“比起何姨娘那朵‘解语花’,芍药可老实多了。”
她说着,忽又想起一事,正色道:“对了阿策,今日下棋时,崔置婉暗中助我,你说她…”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青竹去而复返,满头大汗地奔至近前,气息不稳,脸色煞白。
“王爷!王妃!宫里…宫里来人了!就在府门外!”
青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惊惶。
“说是七公主傍晚突然中毒昏迷,宣妃娘娘惊惧交加,已哭晕过去好几次!”
“陛下龙颜震怒,已下旨命所有今日赴赏花宴的女眷,即刻进宫觐见,不得有误!”
梁策脸色骤然大变:“今日赏花宴上,澄儿吃了什么?喝了什么?你可看清了?”
陆皓凝心脏骤然揪紧,几乎窒息,脑中飞速回响,一个画面清晰闪现。
“她…她抢了季漱鸢给我的那碟桂花糕…”
电光石火间,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
“那糕点…莫非有问题?!”
“来不及细想了。”梁策眸中寒光一闪,瞬间做出了决断。
他一把牵过她的手,转身便向大门疾走,步履生风。
“更衣都省了,就这身打扮,直接进宫!”
王府大门外,马车早已套好,车夫紧攥缰绳,神情紧张异常。
梁策几乎是半扶半抱着将陆皓凝送入车厢,自己紧随其后跨入。
车厢本就不甚宽敞,随着车轮猛地滚动带来的颠簸,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被压缩至方寸之间。
衣袖相叠,呼吸可闻。
车帘尚未完全垂落,梁策已迅疾无比地侧身贴近陆皓凝,压低的嗓音带着凝重,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听着,凝儿,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三点。”
陆皓凝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沉肃至极的语气攫住,下意识地抬眸。
迎上他近在咫尺的视线,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自己此刻略显苍白的容色。
“第一,咬死不知糕点有毒,你亦未曾动过;第二,反复强调是七妹主动抢食,你阻拦不及;第三…”
梁策顿了顿,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
“若情势危急,万不得已,就把所有事,往我身上推,一切由我担着。”
陆皓凝心头猛地一悸,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轻声揶揄,试图驱散这过分沉重的氛围。
“王爷这是,要演一出夫妻情深的戏码给父皇看?”
梁策轻哼一声,别开眼,语气恢复了几分惯常的刻薄。
“本王是怕你蠢笨如猪,口齿不清,届时御前失仪,反而连累我睿王府上下一起掉脑袋。”
就在这时,马车碾过一块石子。
一个剧烈的颠簸,陆皓凝猝不及防,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撞进梁策的怀中。
清冽而沉稳的沉水香气瞬间将她包裹,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热和坚实。
她慌忙伸手撑住一侧车壁欲起身,头顶却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戏谑的低语,暧昧不明。
“凝儿这般投怀送抱,可是心里怕了?”
“王爷想多了。”
陆皓凝迅速坐直身子,指尖微颤地理了理鬓边散落的发丝。
她试图驱散那萦绕鼻端的冷香和方才贴近时残留的体温,强自镇定道:
“妾身只是觉得,七公主这毒中得蹊跷。”
“若那糕点真有问题,为何在场众人皆无恙,偏她回到宫中许久才发作?”
梁策脸上那点戏谑瞬间冰消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般的阴郁冷肃。
他目光投向摇晃的车帘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语气意味不明。
“澄儿虽年幼,却是在这吃人的深宫泥潭里长起来的,什么腌臜诡秘的手段没见过?
“她喜欢你,自然是想护着你。”
说话间,马车已疾驰至宫门。
守门侍卫见是睿王府车驾,验过令牌后,立即肃然让开通道。
陆皓凝撩开车帘一角,只见宫墙之下,守卫比平日森严了数倍,甲胄寒光映着暮色,一张张面孔皆紧绷如铁,透出山雨欲来的压抑。
两人甫一下车,早有内侍提着灯笼躬身等候多时。
橘黄的火光在渐浓的夜色中跳跃不定,将人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交织,阴晴难测。
“睿王殿下、睿王妃万安,请随奴才速来,陛下与各位主子娘娘都在重华殿候着了。”
内侍的声音尖细,带着压抑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