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四壁透风,寒风自缝隙间钻入,呜咽作响。
破旧窗纸扑簌簌地颤动着,将本就微弱的日光割得支离破碎。
三岁的陆皓凝依偎在周山湄腿边,小手紧紧攥着娘亲洗得发白的衣角,仰起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
她怯生生地唤道:“娘亲,凝儿饿。”
周山湄停下指尖的银针,那针尖正悬在一方素绢上未完成的梨花绣样上方。
她俯身将女儿冰凉的小身子揽入怀中,用自己的体温去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
“凝儿乖,等娘亲绣完这朵梨花,就能换钱给凝儿买热乎乎的炊饼吃。”
她重新埋首于绣绷,指节因长年累月的针线活计与冷水浸泡而粗糙皲裂,布满细密的伤口。
然那双手落在绢上,却依旧能穿引彩线,令一朵半开的梨花在素白底子上栩栩如生。
这是城中绸缎庄王夫人特意订制的梨花手帕,能换二十文钱,是她们母女几日的活命之资。
“娘亲绣的花最好看。”
陆皓凝趴在母亲膝头,伸出稚嫩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朵绢上的梨花,指尖带着无限的珍视。
“爹爹也会喜欢吗?”她天真地问道。
银针猛地一颤,瞬间刺破周山湄的指尖。
一滴殷红的血珠倏然坠落,正正点在花蕊中心,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心口如被重锤击中,痛得几乎窒息。
强忍下瞬间涌上眼眶的酸涩,她将女儿搂得更紧,下颌轻轻抵着孩子柔软的发顶,声音暗哑哽咽。
“会的,你爹爹…一定会喜欢的。”
转折发生在陆皓凝四岁那年。
“周娘子!周娘子!”
张婶急促的拍门声如同擂鼓,几乎要震破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她气喘吁吁,脸上交织着激动与难以言说的复杂,像是揣了个滚烫的山芋。
“有消息了!陆公子的消息!”
周山湄手中的洗衣木盆“咣当”一声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浑浊的污水溅湿了她本就破旧的裙裾。
她几乎是扑到门边,颤抖的手指猛地拉开木门。
冷风趁机灌入,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声音破碎得不成调。
“他…他在哪?”
“江陵!在江陵做通判大人呢!”张婶压低嗓音,“不过…听说早就娶了柳家的千金…”
周山湄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冰凉,眼前阵阵发黑。
她踉跄着倒退数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土墙,才勉强撑住没有瘫软下去。
四年!
整整四年的望眼欲穿,日夜悬心,换来的竟是这般消息?
“娘亲?”
陆皓凝从屋内跑出来,小脸带着惊惶,紧紧抱住母亲微颤的腿。
四岁的孩子已懵懂地听懂了大人言语中的残酷,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泫然欲泣。
“爹爹…爹爹是不要凝儿和娘亲了吗?”
周山湄缓缓蹲下身,将女儿小小的身子用力箍在怀里。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服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颗濒临破碎的心。
“不会的…爹爹只是…只是还不知道,他有凝儿这样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
“他若知道,定会欢喜…”
当夜,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茅屋中摇曳。
周山湄默默收拾好仅有的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旧衣,将绣品和一枚温润的旧玉佩用粗布仔细包好。
翌日清晨,她踏进当铺高高的门槛,将发髻上那支唯一的银簪,轻轻放在了冰冷的柜台上。
那是陆无涯当年赠予她的唯一礼物。
典当的铜钱入手微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凉意,直透心底。
回到家中,看着女儿沉睡中恬静的小脸,她俯身,在女儿耳边落下轻飘如絮的低语。
“凝儿不怕,我们去江陵找你爹爹。”
“他见到你,一定会喜欢的。”
从金陵到江陵的漫漫长路,于这对囊中羞涩的母女而言,不啻于一场炼狱般的苦行。
周山湄背上驮着年幼的女儿,瘦弱的肩膀被粗糙的包袱带勒出深红的印痕。
沿途,她替人浆洗衣物,手指在冷冽的河水中冻得通红肿胀;她替人绣花,在昏暗的油灯下熬红了双眼,只为换取几个微薄的铜板。
夜里,她们或蜷缩于破庙残败的神像之后,借断壁残垣遮挡风寒,听野狐哀嚎;或寄身于好心农家低矮的屋檐之下,与柴草牲畜为伴。
寒风如刀锋割面,母女俩只能紧紧相拥,汲取彼此身上那一点可怜的热气。
“娘亲…脚疼…”
陆皓凝趴在母亲瘦削的背上,脚底早已磨出了水泡,每一步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周山湄心如刀绞,却只能强撑着,用最温柔的声音安抚背上的小人儿。
“凝儿乖,再忍忍…就快到了,就快见到爹爹了…”
“爹爹那里有暖阁,有热汤,再不会让凝儿受冻挨饿…”
那声音里的酸楚,只有呼啸而过的冷风听见。
最险恶的一次,是在一片荒无人烟的野地遭遇了流寇。
千钧一发之际,周山湄拼死将女儿塞进一丛茂密的荆棘灌木深处,自己则被凶徒狠狠掼倒在地。
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粗糙的大手撕扯着她的衣襟,绝望如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就在此刻,她摸到了怀中那柄随身携带,用以裁剪绣线的锋利小剪。
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毫不犹豫地将剪刀狠狠扎进了压在身上之人的眼窝!
凄厉的惨嚎划破荒野的寂静,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了她满脸。
趁着这瞬间的混乱,她猛地推开身上之人,拉起吓懵的女儿。
母女二人如同惊惶的幼鹿,没命地奔逃,衣裙被荆棘撕裂,皮肤被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她们只凭着本能向前冲,借着沉沉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跑了多久。
直到力竭瘫软在地,方才侥幸躲过一劫。
一个多月风餐露宿的跋涉之后,江陵巍峨高耸的城墙终于映入她们疲惫不堪的眼帘。
此刻,周山湄脚下那双早已磨穿的布鞋里,裹着的是一双血肉模糊,几乎失去知觉的脚。
陆皓凝挣扎着从母亲背上滑下,伸出小小的衣袖,踮着脚尖,笨拙而认真地擦拭母亲额角滚落的汗珠,和不知何时滑下的泪痕。
她小脸脏污,唯有一双酷似其父的明眸,清澈依旧。
“娘亲不哭,凝儿给你唱爹爹喜欢的诗。”
稚嫩的童声在官道上飘荡:“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周山湄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蹲下身,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在巍峨的城门之外,在无数路人诧异的目光中,她失声痛哭着。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是四年的艰辛,一路的磨难,以及终于抵达彼岸的委屈与渺茫的希望。
江陵陆府,朱漆大门紧闭,高墙深院,门前一对石狮踞坐,威严肃穆。
周山湄牵着女儿的小手,站在冰冷的石阶之下,仰望着这座气派非凡的宅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这位娘子,有何贵干?”
门房斜睨着这对衣衫褴褛的母女,眼中流露出轻蔑与不耐。
“我…我找陆无涯陆大人。”周山湄声音发颤,努力挺直脊梁,“就说…金陵故人来访。”
门房嗤笑一声,如同驱赶蚊蝇般挥了挥手,嫌弃道:
“去去去!我家老爷公务繁忙,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
“还金陵故人?攀附权贵的见得多了!快走快走,莫在此处碍眼!”
周山湄非但未退,反而拉着女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陆府大门前的石阶之下,脊背挺得笔直。
“请告诉陆大人,周山湄带着他的女儿陆皓凝来了。”
烈日当空,毒辣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灼烧着肌肤。
陆皓凝的小脸很快被晒得通红,细密的汗珠滚落,嘴唇干裂起皮。
周山湄心疼地用自己单薄的袖子为女儿遮挡烈日,自己则跪得纹丝不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第一日过去,陆府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纹丝未动,冷漠地紧闭着。
夜里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母女俩蜷缩在高大门廊狭窄的角落屋檐下。
单薄的衣衫很快被湿冷的寒气浸透,冻得瑟瑟发抖,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勉强取暖。
第二日,府门前围观的人越聚越多。
指指点点的议论,嘲笑她们痴心妄想,攀附权贵的话语,如同细针般扎入耳中。
陆皓凝饿得小脸发白,肚中饥鸣如鼓,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周山湄心如刀割,只能更紧地抱住女儿,用早已嘶哑不堪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固执地低唱起那首属于她和陆无涯的定情诗,歌声在喧闹的人声中显得微弱而凄凉。
第三日黄昏,连续三日的跪求,饥饿与心力交瘁,已让周山湄摇摇欲坠,眼前阵阵发黑,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满是腥甜之气。
支撑她的,只剩下怀中女儿微弱的呼吸和口中嘶哑的歌声。
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之际,陆府那扇沉重的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拉开。
一个身着长袍锦衣的男子快步走出,眉宇间带着一丝惊疑,目光瞬间锁定了跪在阶下的身影。
他迟疑着开口:“山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