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澄澈的天光透过云层。
梨香院的青砖地面覆着一层薄雪，泛着细碎的银芒，清冷而岑寂。
陆皓凝端坐于菱花格窗前，素手拈着银针，在素白绢帕上细细游走。
针尖起落间，几朵含苞的梨花渐次浮现，针脚细密匀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青竹跌撞着冲进暖阁，一张小脸褪尽了血色，连礼数也顾不得了，气息不匀地急道：
“小姐！出、出大事了！”
银针在绢帕上微微一顿，绣绷上的梨花枝梢极细微地颤了一下。
陆皓凝眼睫未抬，只将针尖稳稳刺入素绢，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分毫涟漪。
“慌什么，天塌下来还有父亲顶着。”
“是、是赐婚！”青竹急得语无伦次，“宫里来了圣旨，给睿王殿下和、和大小姐赐婚！”
针尖猛地一滑，刺破了紧绷的锦缎，也刺入了她葱白的指尖。
陆皓凝垂眸，盯着那粒迅速扩大的殷红血珠睇了片刻，方才缓缓抬起手，将指尖轻轻含入口中。
一股铁锈般的腥气在舌尖无声弥漫开来，带着冰冷的寒意。
“小姐…”青竹惴惴不安地望着她倏然苍白的脸色，“您…您没事吧？”
陆皓凝默然取下指尖，那一点嫣红犹在。
她忽地唇角微弯，漾开一丝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只是眼底殊无欢意。
“我为何要有事？”
她不疾不徐地收拢绣绷上的丝线，将银针别回针包，又抚平绫缎裙摆上本不存在的褶皱，声音清凌凌的。
“去备些茶点，姐姐待会儿该来了。”
青竹愕然睁大了眼，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您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院门已被“哐当”一声大力推开。
陆归芸一身正红织金罗裙，满头珠翠步摇在冷冽的阳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
人未至，那尖亮又刻意拔高的嗓音已先一步撞了进来，打破了小院的静谧。
“二妹妹！姐姐来看你了！”
陆皓凝款款起身，行至门槛处，恰到好处地敛衽一礼，姿态恭谨柔顺。
“恭喜姐姐。”
陆归芸被这过分平静的反应噎住，满腹预备好的炫耀说辞生生卡在喉间，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陆皓凝，试图从她脸上寻出一丝强抑的妒恨或凄楚，一面试探道：
“你…你听说了？”
“天家赐婚，光耀门楣，阖府上下谁人不知。”陆皓凝唇角噙着浅笑，“方才前院喧哗鼓乐，想来是传旨的公公刚走不久。”
她侧身让开通路，语气温婉：“姐姐一路走来想必累了，进来喝杯热茶？”
陆归芸警惕地瞟向暖阁小几上那盏正冒着袅袅白气的茶盅，脑中倏然闪过此前嬷嬷连泻三日，几乎脱形的惨状，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必了！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她挺直了腰板，努力重拾气势，得意地扬起精心描画过的下颔。
“睿王殿下可是亲口向陛下求的赐婚！点名要我呢！”
陆皓凝眸光微动，声音依旧平稳：“哦？是吗？”
“那当然！”
陆归芸被那淡然的语气激得拔高了音调，为了增添说服力，甚至夸张地旋了半圈。
“殿下定是那日在宫宴上对我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陆皓凝倏然抬眸，目光清凌凌的，如冰刃般骤然划过陆归芸妆容秾丽的脸。
“宫宴那日，姐姐不是不慎打翻酒盏，污了衣裙，提前退席了么？”
陆归芸脸色猛地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旋即强笑道：
“那、那之前…或许更早…总之殿下就是看上我了！”
她忽地凑近几步，狐疑地紧紧盯着眼前这张过分平静的脸。
“你当真不嫉妒？不难受？”
“为何要嫉妒？”陆皓凝淡淡反问，眸色纯然不解，“姐姐觅得如此良缘，妹妹高兴尚来不及，唯有衷心祝愿。”
她越是这般从容恭顺，陆归芸心头那股无名火就越发炽盛，隐隐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哼！装模作样！”陆归芸冷笑，“我知道你心里定是嫉妒得发狂！”
“睿王殿下那般人物，岂是你这种庶女能肖想的？你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陆皓凝不再言语，只转身走向角落那只小小的泥炉。
炉上正煨着一只药气袅袅的砂锅。
她执起蒲扇，轻轻扇着炉火，姿态专注沉静。
仿佛眼前天大地大，皆不及这一罐药重要。
“姐姐若无他事，妹妹还要给姨娘煎药，恕不远送。”
这全然的无视，仿佛对方与那桩天大的喜事都不及这罐药重要的态度，彻底激怒了陆归芸。
她几步上前，猛地一扬手，狠狠将那砂锅扫落在地！
“砰啷——！”
刺耳的碎裂声贯透小院。
药汁四溅，瓷片迸裂一地，苦涩的药气瞬间变得浓烈呛人。
“你！”青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眼圈瞬间红了，“这是姨娘的药！熬了整整两个时辰！”
陆归芸睨着一地狼藉与腾起的热气，脸上尽是扭曲的快意。
“一个疯疯癫癫的婆子，吃什么药？不过是浪费府里的银子！”
她逼近陆皓凝，用仅二人可闻的嗓音，恶狠狠地威胁道：
“待我进了睿王府，成了尊贵的睿王妃，头一桩事便是将你们这对碍眼的母女撵出陆府！”
陆皓凝袖中的手倏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足以让她维持面上的沉着。
她面上甚至绽出更甜美的笑容，声音轻柔如羽。
“姐姐慎言，睿王府规矩森严，最重声名体统。”
“姐姐这般口无遮拦，若是不慎传了出去，怕是会惹殿下不悦，于姐姐声名亦有损。”
“要你管！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陆归芸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却又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院外，似是真怕被人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