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户部衙署。
晨光初透,薄雾未散,朱漆大门前石狮肃穆,两侧侍卫腰佩长刀,目光如炬。
陆无涯立于阶下,深吸了一口汴京微凉的秋气,整了整身上崭新的官袍。
这身绯色绣孔雀的侍郎官服昨日才由宫中尚衣监送来。
针脚细密,料子挺括,可穿在身上却似有千斤重。
十年知府,一朝擢升为户部侍郎,此刻本该欣喜若狂,可掌心却沁出细密汗珠。
他定了定神,终是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户部大堂内,官员们早已列队站好,见他进来,纷纷行礼。
“见过陆侍郎!
陆无涯拱手回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正前方。
那里摆着一张黑漆交椅案几,案后端坐着一人。
玄色锦袍,玉带蟒纹,指尖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账册。
正是睿王梁策。
他心头一紧,连忙趋步上前跪拜。
“下官陆无涯,参见睿王殿下!”
梁策正在翻阅一本账册,闻言头也不抬,只随意摆了摆手。
“陆大人请起。”
声音不淡不咸,辨不出喜怒,像秋日薄雾般捉摸不定。
陆无涯依言起身,垂手而立,不敢多言。
他注意到睿王手中的账册封皮是熟悉的靛蓝色,那是江陵府特有的装帧样式。
堂内鸦雀无声,只闻书页翻动的轻响。
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良久,梁策终于合上账册,抬眸,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陆无涯脸上。
“陆大人舟车劳顿,本该让你多休息几日。”
“只是户部积弊甚多,本王不得不急召你来。”
他语气平和,却让陆无涯后背发凉,寒毛倒竖。
“殿下所言及是,下官不敢耽搁,昨日抵京便即刻准备…”
“坐。”梁策打断他,指尖随意指了指身旁一把紫檀木椅。
陆无涯刚要落座,忽觉这把椅子格外眼熟。
分明是李嵩昔日所坐的那把!
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头顶,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倒。
李嵩的下场他再清楚不过,半月前还在户部呼风唤雨,如今已成了诏狱里的一具枯骨。
“怎么?”梁策剑眉挑眉,“椅子不舒服?”
陆无涯喉结滚动,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挤出一个恭敬的姿态。
“回殿下,下官…站着就好。”
梁策轻笑一声,忽而拍了拍手。
两名侍卫立刻抬上一把崭新的黄花梨交椅,雕工精美,椅上还铺着锦缎软垫。
“新官上任,当配新椅。”
“既如此,陆大人便坐这把罢。”
陆无涯受宠若惊,又不敢推辞,只得战战兢兢上前,虚虚地坐了椅子的半边,
堂下侍立的官员们低眉垂目,眼风却飞快地交换着。
谁人不知睿王殿下对李嵩旧部深恶痛绝?
这陆无涯初来乍到就得如此礼遇,莫非…
“诸位。”梁策目光环视众人,声音清朗。
“陆大人从江陵带来不少盐税新政的良策,今后户部度支司由他主管,尔等需全力配合。”
陆无涯闻言,如遭雷击,猛地抬眼看向梁策。
度支司掌管天下赋税,是户部最要害的部门,竟交给他这个毫无根基的新人?
“殿下…”他慌忙起身,声音因急迫而微颤,“下官才疏学浅,恐怕…”
“陆大人过谦了。”梁策打断他,指尖轻点案几上的账册。
“你在江陵做的账,本王看了,很是…细致。”
最后两个字咬得极轻,却让陆无涯如坐针毡。
那本账册他再熟悉不过。
三年前江陵盐税案,虽然明面上是张弼一手操办,但其中几笔糊涂账,确实经过他的手。
当时他虽未直接涉案,却也因监管不力被记了一笔,若此时被翻出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这不是赏识,这是敲打。
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的过往,你的把柄,皆在我手里。
“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陆无涯低头,掩去眼中的慌乱。
梁策这才满意地颔首,转向众官,摆了摆手。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都退下吧。”
众官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鱼贯退出大堂,步履匆匆。
经过陆无涯身边时,有人投来探究的目光,有人刻意避开视线,还有人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冷笑。
唯独陆无涯僵在原地,进退维谷,不知该走该留。
“陆大人留下。”梁策淡淡道,“正好说说江陵盐税的后续。”
待大堂空荡,梁策方缓缓起身,踱到陆无涯面前。
秋阳透过高窗的雕花棂格,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光影。
那俊美无俦的容颜一半沐浴在光里,一半沉在幽暗之中,眸光流转,深不见底。
“陆大人。”他声音陡然转冷,“你可知本王为何选你入京?”
陆无涯额头沁出冷汗,沿着鬓角滑落。
“下官…不知。”
“因为…”梁策倏地俯身,在他耳边轻语,“你够聪明。”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来的却是彻骨的寒意。
陆无涯浑身剧颤,如坠万丈冰窟。
“在江陵,你知道何时该装傻,何时该站队。”梁策直起身,唇角微勾,“本王就喜欢聪明人。”
陆无涯连忙跪下:“殿下明鉴!下官对殿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起来罢。”梁策虚扶一把,语气竟又奇异地缓和下来,“陆大人是功臣,何必行此大礼?”
他转身走向书案,从抽屉中取出一份奏折,随意地递了过去。
“看看。”
陆无涯双手微颤着接过,展开。
只扫了几行,脸上残存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顿时面如土色。
这是一封弹劾他的奏折,列举了十余条罪状,从贪腐到渎职,甚至还有勾结谢家的罪名!
每一条都直指要害,证据详实得令人心惊。
梁策漫不经心道:“盐运使张弼伏诛前,曾指认你参与私分盐税。”
“你说,这折子若是递到父皇面前…”
“殿下!”陆无涯扑通跪下,魂飞魄散,“下官冤枉啊!张弼这是血口喷人!求殿下明察!”
梁策把玩着手中的玉佩,不置可否。
陆无涯顿时福至心灵,重重叩首:“下官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但求殿下明鉴!”
“陆大人言重了。”梁策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本王自然信你。”
他绕过书案,亲自弯腰,将瘫软在地的陆无涯扶起,动作竟显出几分温和。
“否则,也不会在父皇面前力荐你入京了。”
陆无涯如蒙大赦,连连称谢。
起身时腿脚发软,险些又跪下去。
“对了。”梁策状似无意地问,“陆小姐可还习惯汴京?”
陆无涯一愣,完全没想到睿王会突然问起女儿。
“小女…一切安好,多谢殿下关心。”
“梨花巷的宅子还满意吗?”
“很好,非常好!”
陆无涯额头冷汗更多了,原来那宅子是睿王安排的!
他昨天还诧异为何能在如此好的地段赁到这般宽敞崭新的宅院。
梁策点点头:“陆大人初来乍到,府上护卫恐怕不足。”
“本王拨一队亲卫给你,保家宅平安。”
这哪是保护?分明是监视!是将他陆家满门都置于睿王的眼皮底下!
陆无涯心中一片冰冷,却不敢拒绝:“下官…谢殿下恩典!”
“还有一事。”梁策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递了过来,“这些人,陆大人可认得?”
陆无涯接过一看,是几位与张弼交好的官员名单,其中不乏朝中重臣,有几个名字让他心惊肉跳。
“认得…都是张弼的同党。”
“很好。”梁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陆大人既与他们相熟,就由你出面…多走动走动。”
陆无涯瞬间明白了梁策的用意。
这是要他做饵,引蛇出洞!
那些人若知道他是睿王新宠,定会前来拉拢,届时…
他心头一片惨然,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唯有深深一揖。
“下官…遵命!”
梁策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语气轻松了些。
“陆大人是聪明人,本王就不多说了。”
他转身走向窗边,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恍若神只临凡。
远处皇城的飞檐翘角在秋日晴空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琉璃瓦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户部是个好地方。”梁策眺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语气悠远,“油水足,权力大,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
“但本王最讨厌…”他顿住,缓缓转身,眸中寒芒如利刃,“吃里扒外的东西。”
陆无涯浑身一颤,连忙低头:“下官…明白!下官谨记殿下教诲!”
“去吧。”梁策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模样,“明日早朝,本王带你去见父皇。”
陆无涯如获大赦,躬身退出。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直到走出户部大门,才敢大口喘息。
被深秋凛冽的风猛地一吹,他才发觉后背官服已经湿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阳光照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睿王殿下…太可怕了。
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看似给了他高官厚禄,实则将他牢牢攥在掌心。
如今陆家满门的性命,都系于睿王一念之间。
陆无涯抬起头,望向那在秋日晴空下愈发显得巍峨磅礴的皇城宫阙。
飞檐斗拱,琉璃生辉,象征着无上的权力与威严。
他忽然想起女儿那日的问题:“父亲为何要女儿与谢家结亲?”
现在他明白了。
从江陵案到户部任职,从宅院安排到今日威胁,自己早已是网中之鱼。
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
而执棋之人…
正是那位看似纨绔,实则心机深沉如海的六皇子,如今的睿王梁策。
秋风卷起枯叶,悠悠飘落于他脚边。
陆无涯裹紧了官袍,骤然发觉汴京的秋日,竟冷得如此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