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梁策独坐于檀木棋盘前,指尖捻一枚羊脂黑玉棋子,悬于棋枰之上,迟迟未落。
烛泪缓凝,光晕摇曳,将他周身轮廓染得明明灭灭,气息沉静,恍若深潭。
棋盘上黑白交错,局势已近尾声。
黑子如网,步步紧逼,白子困顿,犹作困兽之斗,挣扎之意隐透纹枰。
“公子,夜深了。”
卫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低声提醒道。
梁策指节微顿,悬停的玉子倏然“啪”地敲落,精准截断白子最后一缕生机。
他抬眸,两点烛火凝于瞳底,幽邃如寒星。
“谢家那边,查得如何?”
卫骁垂首抱拳:“回公子,谢家世代经营漕运,账目做得干净,近年虽与盐运司往来密切,却从未留下直接把柄。”
他略一停顿:“谢逢彬性情温吞,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家族生意鲜少插手。”
“并未发现异常?”
梁策喉间滚出一声轻笑,薄唇微勾,带几分薄嘲。
“这世上哪有绝对干净的盐商?”
“尤其是在江陵这地界,想独善其身,难。”
他起身踱至窗前。
远处,谢家宅院裹在夜雾里,飞檐翘角影影绰绰,如同浸在墨汁里的剪纸,静谧祥和,仿佛与世无争。
“去查——”
“查他们近三年的盐引账目、漕运记录,还有与张弼、杜缙的往来书信。”
他侧过脸,烛光在他鼻梁一侧投下峻刻的阴影。
“记住,要仔细查。”
最后三个字被他咬得极轻,卫骁却瞬间领会了其中深意。
“属下明白。”
卫骁低头应道,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梁策渡回棋盘旁,指尖在黑子阵地上轻轻点过,似在复盘棋局。
“三天之内,我要看到结果。”
“账目要清晰,证据要确凿,务必让谢家百口莫辩。”
他微微停顿,补充道:
“做得干净些,别让人看出痕迹。”
“就当是…送给谢公子的新婚贺礼。”
待卫骁退下,梁策从暗格中取出一卷密函。
烛光下,“盐引”二字格外刺目。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密函,目光落在“谢贤”的署名上。
“谢家…”他轻嗤一声,“呵,倒是会做表面功夫。”
指尖一挑,密函落入烛火,瞬间蜷曲焦黑,化作几缕青烟灰烬。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顺手将棋盘上几枚散乱的棋子归位,仿佛在重新布一盘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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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卫骁挟着一叠泛黄卷宗匆匆归来。
梁策正对着棋盘摆开新局。
黑子已在天元周围布下星罗阵,白子却零散落在边角,像被狂风扫落的残叶,孤弱无依。
“殿下,查到了。”
卫骁将卷宗轻放案几。
“谢家去年从北境购入的三千石盐,实际只运回两千石,剩下的一千石…”
梁策挑眉,指间黑子悬在棋盘上空。
“说。”
“账面上记的是途中损耗,实则…”卫骁递上一份密账,“私下转卖给了杜家。”
梁策接过密账,目光如电般扫过,指间那枚拈着的黑子“笃”地落在棋盘,恰好连成犄角之势。
“有意思。”他唇边笑意加深,却无半分暖意。
“还有这个。”卫骁又呈上一封书信,“谢贤与漕运总督的私信往来,提到分润二字。”
梁策眸光一冷,抬手将一枚白子按在黑子断点,语气如落子般干脆。
“够他们喝一壶了。”
“殿下,要现在动手吗?”
“不急。”梁策慢条斯理地折起密信,收入袖中,“等一起收网。”
目光重新落回棋盘,白子已深陷绝境,再无腾挪余地。
他忽地抬手,将所有棋子尽数扫入罐中,动作干脆利落,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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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
“小姐,谢家又送东西来了。”
青竹捧着个精致的描金红漆匣子,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暖阳透过雕花屏窗洒进来,在青砖地上筛下斑驳的光影。
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艳,累累红英如火如荼,偶有花瓣被风吹落,飘进窗来,落在陆皓凝正在整理的嫁妆单子上。
“这已经是本月第三回了。”
她搁下狼毫笔,指尖拈起那片嫣红的花瓣,置于鼻端轻嗅,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
“谢公子倒是殷勤。”
青竹将匣子小心放在案几上,忍不住催促道:“小姐快打开看看,这次又是什么稀罕物?”
陆皓凝解开匣子上的丝带,掀开盖子,一阵清雅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匣中红绒衬底上,整齐码放着十二个精巧的瓷盒,每个不过拇指大小,釉色如雨过天青,盒盖上用金粉勾勒着不同的花卉。
“是香粉。”
她取出一盒,轻轻启开,里面是细腻如雪的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梨花冷香。
“十二花神香,倒是有心。”
青竹凑过来看,惊叹道:“听说这香粉是京城玲珑阁的珍品,一盒就要十两银子呢!”
陆皓凝指尖沾了些许,在腕间试了试,香气清幽不腻,确实上乘。
她合上盖子,将瓷盒放回匣中,神色却淡了下来。
“收起来吧,和之前的一处放着。”
青竹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不喜欢?”
“不是。”陆皓凝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株灼灼石榴花,“只是觉得…太铺张了。”
自那日张府赏月宴后,已过去月余光景。
她日日涂药,后背的伤早已痊愈,只余下浅淡的印记。
婚事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三书六礼已过大半,婚期最终定在秋分。
谢逢彬几乎隔三差五就差人送来各种珍玩首饰,绫罗绸缎,殷勤得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青竹抱着匣子去里间收好。
陆皓凝重新拿起那卷长长的嫁妆单子,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条目上,心绪却如窗外被风吹动的石榴枝叶,纷乱难静。
父亲的事始终如一块大石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这一月来,她暗中留意,发现父亲行踪越发诡秘。
前日深夜,她起夜时竟看见父亲独自在后院焚烧文书。
火光映照下,那张平日里威严的脸显得格外阴郁。
陆皓凝搁下笔,指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窗外,几只麻雀在石榴枝头跳跃啁啾,欢快地啄食着柔嫩的花瓣。
她起身,行至妆台前的菱花铜镜前,略整了整衣襟鬓角,对刚收拾妥当的青竹道:
“随我去给母亲请安。”
青竹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取来一件淡青色薄纱外衫为她披上,有些困惑道:
“小姐,今日怎的突然要去请安?夫人不是免了您晨昏定省么?”
陆皓凝唇角微勾,眼底却无丝毫笑意,只余一片沉静。
“正因为免了,才更该去。”
主仆二人穿过几道回廊,来到柳平芜所居的正院。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柳平芜尖利的斥骂。
“没用的东西!连个茶都沏不好!”
“夫人息怒,奴婢这就去重沏…”
“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