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去,薛保琴反手闩紧门扉,难抑激动地攥住陆皓凝的肩臂,毫无章法地摇晃起来。
“皎皎!成了成了!你要嫁入谢府了!”
陆皓凝被她晃得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花,胃里也跟着翻腾起来,气息微促,带着无奈的嗔怪。
“别、别摇了…小祖宗…再摇我真要吐了…”
她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株细柳,险些要被这满腔热情连根拔起。
薛保琴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松手,颊畔兴奋的红晕却未褪半分。
她抚着胸口,长长舒出一口气,只觉无比解恨。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下柳平芜和陆归芸怕是要气疯了!我看她们日后还如何嚣张!”
陆皓凝揉着臂上被攥出的淡淡红痕,眉间轻蹙,似有云雾萦绕。
“是啊…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她低语道。
这感觉如同光滑的锦缎下藏着一根细小的针,不留意时无碍,稍稍触碰便刺得人心神不宁。
薛保琴惑然,瞪大了美眸:“哪里不对劲?谢逢彬对你倾心,谢家理亏不得不认,这不是你步步为营,计划中的结果吗?”
她实在想不出,这般完美的结局还有何瑕疵。
陆皓凝凝眸思索,仍觉反常:“是…但太顺利了,顺利得有点诡异。”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尚未触及的地方,就已为她扫清了障碍,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她隐隐不安。
“就像…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而且,谢夫人答应得未免太快了些,不似她平日作风。”
薛保琴不以为然,拿起桌上凉透的茶水饮了一口。
“顺利还不好?难道你还真想经历那话本里的九九八十一难,历经坎坷才显得真情可贵?”
她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要我说,你就是思虑过甚,如今大事已定,合该高兴才是。”
陆皓凝:“……”
她一时无言,心中那点疑虑在薛保琴的直率面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无法轻易挥去。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漏算了什么…某个至关重要的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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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后院凉亭,竹影婆娑。
梁策斜倚在青石凳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听着身旁卫骁的低语。
少年一身墨色暗纹银丝长袍,发髻松松束着,几缕墨发散在额前,被微风拂动,倒显出几分闲散模样。
“公子,谢家已决意向陆府提亲。”
卫骁话音刚落,便见梁策敲击桌面的指尖倏然停住。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青瓷茶盏,送到唇边轻呷了一口,眉梢微微一挑,拖长了语调。
“哦——?这般快?”
卫骁躬身称是:“谢公子执意,谢夫人无奈,加之陆二小姐中毒一事,谢家理亏,便应了。”
梁策放下茶盏,忽而轻笑出声,那笑声清越,却又裹着一丝促狭。
“有趣。”他评价道,嘴角弯起弧度,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好玩的趣事。
卫骁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
“公子,属下看您…似乎对陆姑娘有意…我们要不要…插手?”
他想起自家殿下近日对那位陆二小姐不同寻常的关注,心中已然认定。
梁策闻言,倏地抬起眼。
那双眸子清亮,此刻漾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似笑非笑地睨着卫骁,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谁说我对她有意?”
他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带着一股迫人的气息:“嗯?”
卫骁顿时噤声,垂首不敢接话,心里却忍不住疯狂嘀咕。
不喜欢您派人细细调查人家干嘛?
不喜欢您听说她出事立刻放下手中事务赶来这谢府后院干嘛?
不喜欢您方才听到“提亲”二字时,指尖顿那一下又干嘛?
亭中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梁策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看穿了他腹诽,忽然朗声笑起来。
他随手捡起石桌上落下的一片细长竹叶,在指间灵活地绕了绕。
“她那点小把戏,漏洞百出,谢家那群人看不穿,我还看不穿?”
他语气轻快,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像是一只成功看破了陷阱的猫儿,尾巴尖儿都透着灵动的炫耀。
“让她先自个儿先得意两天。”
“至于谢逢彬…”
提及谢逢彬,他指尖微微一用力,那枚柔韧的竹叶“啪”一声轻响,从中断裂。
他随手将断叶抛在石桌上,方才的笑意淡去几分,下巴微扬,语气轻蔑而冰冷。
“想娶我的皎皎?下辈子吧。”
言毕,他抬手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动作利落。
眸底光影骤变,似有暗流急涌,只余深不见底的幽微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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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门前,一派鸡飞狗跳后的狼藉。
陆皓凝裹于厚重狐裘之中,面色惨白如新雪,身形孱弱,似不胜罗衣。
她由丫鬟青竹小心搀扶,莲步轻移,一步三摇,羸弱之态令人心揪。
“老爷!二小姐归府了!”门房高声通传。
陆无涯闻声,自书房疾步奔出,步履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
“我的儿啊!”陆无涯涕泗横流,直扑过来,“听说你中毒了?为父的心都要碎了!”
陆皓凝虚弱地咳喘,气息奄奄:“爹…女儿没事…就是…咳咳…差点见不到您了…”
语未竟,身子一软,似要委顿。
陆无涯忙不迭伸手去扶,却被那轻飘分量带得一个踉跄。
父女二人摇摇欲坠,眼看便要一同栽入阶旁花丛。
“老爷当心!”
管家眼疾手快,抢步上前稳住二人身形。
然足下忙乱,不慎踩中陆皓凝曳地的素锦披风。
“嗤啦——”
裂帛之声骤响,披风应声撕裂。
管家收势不及,一个趔趄,竟生生劈开腿,做了个极不雅观的一字马。
“嗷——!”
管家一声惨嚎,瞬间脸色煞白,双手紧捂裆部,蜷缩于地,痛楚翻滚。
陆皓凝借着青竹的力勉强站定,眼角余光扫过管家的惨状,心中默然:“……”
这戏…似乎用力过猛。
柳平芜携陆归芸姗姗来迟,见此乱象,嘴角微抽:“二丫头这是怎么了?出门时不是尚好?”
“好?好什么好!”陆无涯怒发冲冠,戟指陆归芸,“芸儿竟对凝儿下毒!险害她性命!”
陆归芸面无人色,尖声辩驳:“我没有!爹爹休听她胡吣!”
陆皓凝虚弱抬眼,病容憔悴不堪,眼尾洇着一抹惹人怜惜的淡红。
“姐姐…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可你为什么要…咳咳…在谢府的茶里下毒…”
陆无涯眸光骤亮,如获至宝,急切地追问:“慢着,凝儿,你去谢府了,那谢公子对你...”
陆皓凝含羞垂首,更显娇怯:“谢公子…他怜惜女儿受苦…他说…他说要娶我…以作补偿…”
“砰!”
陆无涯激动难耐,狂喜之下,一掌怒击身旁案几。
由于力道过猛,桌几应声碎裂,上面的笔墨纸砚哗啦倾覆,正正砸落其足背。
“哎哟!”陆无涯抱足跳起,痛呼之余仍不忘追问,“当真?谢家当真允了?”
陆皓凝微微颔首,又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只是…女儿这身子…怕是…”
“怕什么怕!”陆无涯跛足蹦近,“爹这就请全城最好的大夫!用最贵的药!一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他转而怒视陆归芸:“至于你!竟敢坏我好事…”
他猛地顿住,意识到失言,连忙改口,语气更加严厉。
“不是,竟敢如此狠毒谋害你妹妹!罚你禁足三个月!抄《女诫》百遍!”
陆归芸哭嚎:“爹!我真没有!您不能只听她一面之词啊!”
“还敢狡辩!”陆无涯怒喝,“来人!把大小姐给我押回房去!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两个粗使婆子应声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陆归芸双臂。
她拼命挣扎:“陆皓凝你装什么装!我根本没下毒!”
陆皓凝虚软地倚着青竹,声如蚊蚋,带着哽咽:“姐姐…我知道你只是一时糊涂…妹妹不怪你…”
说话间,她足下不慎绊住被撕裂的披风,整个人向前扑跌,不偏不倚,正正撞上被婆子架着的陆归芸。
“噗通!”
水花四溅,荷池惊破。
“救命啊!咕噜噜…我不会泅水!救…命!”
陆归芸在冰冷的池水中奋力扑腾,发髻散开,珠钗零落,满头满脸污泥水草,狼狈不堪。
陆皓凝立于池畔,满面惊惶无措,连声疾呼,声音带着哭腔:“快来人啊!救救我姐姐!”
她手忙脚乱,探身去够,慌乱中反将池畔晾衣的细长竹竿碰倒。
那竹竿带着风声,“咚”地一声闷响,正正砸在陆归芸拼命昂起的头顶。
“咕噜噜…”
陆归芸被砸得眼冒金星,应声沉下水面,呛了好几口脏水,复又挣扎着浮起,呛水嘶喊。
“陆…皓…凝…你…故…意…的…”
陆皓凝惊惶地后退两步,眸色无辜如幼鹿,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
“姐姐你说什么?池水声大…凝儿听不清呀…”
柳平芜急得直跳脚,厉声尖叫:“都是死人吗?!快救人啊!快把我的芸儿救上来!”
两小厮慌忙跃入池中,结果一个被陆归芸慌乱中踢中要害,一个被其扯住裤脚,场面混乱不堪。
待陆归芸被七手八脚捞上岸时,已形同水鬼,华服尽毁,妆容糊作一团,发间缠绕着污绿水草,浑身散发泥腥。
陆无涯嫌恶地连退数步,掩鼻斥道:“成何体统!简直丢尽了我陆家的脸面!赶紧带下去!禁足半年!”
陆归芸被强行拖拽离去,犹自不甘哭嚎,声嘶力竭:“爹爹!她是装的!她绝对是装的啊!”
陆皓凝适时地,身子一软,无声无息晕厥于青竹怀中,眼角还挂着一滴晶莹泪珠。
“快!快请大夫!”陆无涯急如热蚁,连连跺脚,“我的乘龙快婿可不能飞了!”
柳平芜切齿盯着,忽见陆皓凝睫羽微微一颤,唇角似有若无勾起。
“老爷!她是装的!”柳平芜尖声指证。
陆皓凝立刻痛苦地呻吟起来:“母亲…女儿知道您不喜欢我…可您怎么能…咳咳…这样冤枉我…”
陆无涯见状心疼万分,更是怒火中烧,一把揽住女儿单薄的肩膀,宽慰道:
“凝儿别怕,爹在这儿!”
他转头怒斥柳平芜:“你再胡说八道,就跟着芸儿一起禁足!”
柳平芜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终是咬碎银牙,强咽下这口恶气,噤声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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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华如水。
陆皓凝卧于锦衾软榻之上,身上换了舒适的寝衣,慢条斯理地品着厨房特备的冰糖燕窝羹。
玉盏温润,羹汤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的气息。
这是她身为庶女,十数载来头回享此殊遇,不必看人脸色,不必用那些残次份例。
青竹侍立一旁,想起白日种种,依旧忍俊不禁,忍笑忍得颊生红霞,肩膀微微耸动。
“小姐,您今日可真真是教大小姐吃足了苦头。”
陆皓凝优雅地以素帕轻拭唇角,唇边噙着一抹清浅而莫测的笑意。
“这才哪到哪。”
“不过是小惩大诫,收回点利息罢了。”
“好戏还在后头呢。”
她搁下玉碗,行至窗前。
谢逢彬所赠的鸿鹄正在笼中扑簌,几片洁白的绒羽随之零落于笼底。
“你也想挣脱牢笼吗?”
她轻声问,指尖穿过冰冷的笼栅缝隙,轻轻触碰着鸿鹄细腻的羽毛。
鸿鹄似有所感,立刻凑近,用喙部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带着依恋。
黑曜石般清亮的眼瞳里,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却沉静的倒影。
“可惜,我们都还没等到那个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