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辰的脚步没有停歇。
从郊区到市区,几十里的路程,在他脚下仿佛被缩短。粗布鞋底早已沾满都市的尘埃,与山中洁净的泥土截然不同。周围的景象也从稀疏的低矮楼房,逐渐变成了密集高耸的摩天大厦,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最后的光辉,刺得人眼花。
霓虹灯次第亮起,五彩斑斓,将夜晚的都市装扮得如同一个妖冶的女郎。车流如织,人流如潮,喧嚣声、音乐声、叫卖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人的耳膜。
他穿行其间,一身粗布衣衫和背后的药篓,像是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坚冰,与周围光鲜亮丽、行色匆匆的人群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投来的目光各异,好奇、讶异、鄙夷、漠然……他通通无视,只是眼神平静地扫视着街道两旁,寻找着可能容身的廉价旅店。
师父给他的盘缠本就不多,加之山里几乎用不到钱,他此刻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最便宜的落脚点。
终于,在一条偏离主干道、灯光昏暗的小巷口,他看见了一块歪斜的灯箱招牌,上面写着“悦来旅社”,字迹斑驳,透着一股廉价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林辰迈步走进旅社。前台很小,只有一个穿着褪色花衬衫、头发烫得有些焦黄的中年妇女正磕着瓜子,看着墙上那台画面闪烁的小电视机。她听到脚步声,懒洋洋地抬眼瞥了一下。
这一瞥,她的动作就顿住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林辰的头顶扫到脚底,又在那个显眼的药篓上停留了好几秒。眉头立刻嫌弃地皱了起来,像是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
“住店?”妇女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气里没什么热情。
“嗯,最便宜的单间,住一晚。”林辰语气平和。
妇女放下手里的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身子往前倾了倾,毫不客气地说道:“身份证登记一下。还有,你这背的是什么东西?我们这里可不能存放乱七八糟的物件,丢了概不负责。”
“一些私人物品,我会随身携带。”林辰回道,同时伸手入怀,准备取出身份证。这是他下山前,师父特意为他准备的,说是山下必备。
“随身带?”妇女的音调拔高了些,带着明显的质疑和嫌弃,“我说小伙子,看你这一身……是从乡下来的吧?我们这儿虽然是便宜,但也是正经旅社,要讲卫生的。你背个破篓子,里面也不知道装的什么,万一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了跳蚤虫子进来,影响到其他客人,我们可担待不起!”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刻薄而直接。那眼神,仿佛林辰不是个潜在住客,而是什么需要驱赶的污秽之物。
林辰取身份证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抬眼,再次看向这个妇女。她的面色蜡黄,眼底带着血丝,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很深,显出一种长期刻薄操劳的相。以他的医术,一眼便能看出此人肝火旺盛,脾胃不和,睡眠极差。
但他并未点破,只是平静地说道:“里面只是些草药,很干净。”
“草药?”妇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再说了,我们这儿是旅社,不是药铺!看你这样子,也没几个钱吧?最便宜的单间,一晚八十,押金一百,先付钱后入住!”
八十,加一百押金。林辰摸了摸怀里那仅有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加起来也不到五十。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将身份证递了过去:“我先登记。”
妇女却没接,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柜台上的一个本子:“登记可以,钱呢?先交钱!”
她的态度斩钉截铁,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林辰,仿佛要从他身上刮下一层油水,又笃定他根本拿不出这笔钱。
林辰看着对方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赶之意,明白了。不是因为背篓,也不是因为草药,根本原因在于他这身行头和可能的经济状况,让对方认定他是个麻烦,甚至付不起房费。
他收回了身份证,没再说什么。解释无用,争执更无意义。
“到底住不住?不住别挡着门口影响生意!”妇女见他沉默,语气更加不耐,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林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旧平静,却让妇女没来由地心里一突,后面更难听的话没能说出口。
他转身,默默地走出了“悦来旅社”。身后还能隐约听到那妇女不屑的嘟囔:“穷鬼,装什么装……”
夜色更浓,华灯璀璨。
林辰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望着眼前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它如此繁华,如此热闹,却仿佛没有一寸角落愿意容纳他这个刚刚下山的异类。
身无分文,举目无亲。
师父的嘱托言犹在耳,寻亲,守传承。可眼下,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了问题。都市的冰冷和现实,比山中的寒风更刺骨。
他没有沮丧,也没有愤怒,只是在心里更清晰地认知了师父所说的“人心险恶”与“世态炎凉”。这或许就是都市给他的第一课,也是他必须跨过的第一道坎。
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街心公园。与外面的喧嚣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树木掩映,路灯昏暗,只有几个晚归的老人坐在长椅上闲聊,看到他进来,投来几道好奇的目光后,便不再关注。
公园中心有个小广场,旁边零星摆放着几张供人休息的长椅。
林辰走到一张靠近灌木丛、光线最暗的长椅前,停下了脚步。木质的长椅,冰凉而坚硬。
他卸下肩上的药篓,小心翼翼地放在长椅下方。然后,直接坐了下来,背脊挺直,并未倚靠。
今晚,这里便是他的容身之所了。
抬头望去,透过交错的树叶缝隙,能看到都市被霓虹映照成暗红色的夜空,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与青云山巅那璀璨的星河相比,这里的夜空显得压抑而陌生。
他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安定感。
“师父,您看到了吗?这山下的世界,果然不同。”他在心中默念,嘴角却勾起一丝淡淡的、近乎不可见的弧度,那不是苦笑,而是一种直面挑战的冷静与坚定。
露宿街头,对于常人或许是难以忍受的落魄,但对于自幼随师父在山中风餐露宿、锤炼筋骨的林辰而言,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历练。
他将药篓往身边拢了拢,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外界的喧嚣和冰冷仿佛被隔绝开来。体内,师父所授的玄功暗自流转,驱散着身体的疲惫,也温暖着四肢百骸。
长椅为家,星空为盖(尽管看不到)。
江城的第一夜,就此开始。
明日,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