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扑棱棱地迅速传遍了凌家坉的每一个角落,钻进每一户低矮的土坯房,传到每一个翘首以盼的社员耳中。当王福满拖着疲惫却难掩激动的身躯,再次站上打谷场那块被岁月磨得光滑、平日里用来召集全村开会的大青石上时,下面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女老少,几乎能走动的人都来了,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黝黑、被生活刻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期盼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王福满清了清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的嗓子,用尽力气,将公社大门前发生的一切,特别是马主任那句“共产党的干部,办事要实事求是!绝不会让老百姓饿肚子!”的庄严承诺,以及钱前进那副狼狈相,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讲述出来。当他最后几乎是用喊的宣布“公社答应重新研究咱们的征粮任务!钱前进那个黑了心肝的王八蛋挨了马主任的狠批!”时,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即,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了一阵压抑已久的、掺杂着哽咽、欢呼和如释重负的叹息声的喧腾!许多人相互拍打着肩膀,女人们不停地用粗糙的手掌抹去夺眶而出的眼泪,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征粮任务”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也能从大人们脸上那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和轻松的语气中,感受到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似乎正在散去。连日来那种令人窒息的压力,总算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空气中弥漫。
然而,在这片看似普遍欢腾的气氛中,有一个人却始终像河边那块历经冲刷的礁石,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清醒。凌风静静地站在人群的外围,靠在一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一张张洋溢着短暂喜悦的脸庞,耳边充斥着充满希望的笑语和议论,但他的心中,却并无多少真正的轻松和喜悦之感,反而像压着一块更沉的石头。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眼前这场风波,远未到真正平息、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马主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表态,固然是一个极其积极和强有力的信号,是公社最高领导在事实和压力下的暂时让步与纠偏,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最终的任务量究竟能核减到多少?能否达到凌家坉生存的底线?钱前进虽然当众受挫,颜面扫地,但他毕竟还在粮管所所长的位置上,他以及可能与他沆瀣一气的同伙,会不会怀恨在心,在后续的工作中利用职权暗中使绊子、下套子?更重要的是,这场风波背后所暴露出的深层问题——基层权力运作中可能存在的官僚主义、主观臆断、信息壁垒,乃至更复杂的部门利益或个人私心交织下的决策偏差——这些都像潜藏在平静水面下的锋利礁石,绝不会因为一次成功的、带有偶然性的“直谏”而自动消失,反而可能因为这次受挫而隐藏得更深,反弹得更烈。
“风小子!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啊!要不是你……”王福满送走了几位德高望重、需要休息的老革命,带着一身汗水和兴奋的红光,大步走到凌风身边,用力地、几乎是捶打着他的肩膀,脸上洋溢着由衷的、毫不掩饰的感激和自豪,“要不是你沉得住气,看得透,领着咱们这么……这么一‘说道’(他及时改了口,避免了‘闹’字),咱们凌家坉这回可真就悬了,差点就让人连锅端了!你是咱全村的大功臣!头号功臣!”
凌风收回望向远处山峦的、有些悠远的目光,转向激动不已的王福满,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明显并不轻松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超越年龄的凝重:“福满叔,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次能有点转机,是大家伙儿团结一心、一起争来的结果,更是几位老爷爷,凭着他们为革命流过血的资历和一身正气,豁出脸面去为我们争来的。咱们现在,真的还不能高兴得太早,更不能掉以轻心。”
王福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兴奋的红潮稍稍褪去,眉头习惯性地又皱了起来,语气也变得凝重:“风小子,你的意思是……这事儿,还没完?后面还有麻烦?”
“任务量还没最终白纸黑字地定下来,红头文件没到手,心里就不能踏实。”凌风压低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正逐渐散去、还沉浸在喜悦中的人群,“钱前进这次是当众丢了大人,折了威风,他和他那条线上的人,会甘心吗?会就这么忍气吞声、算了?您觉得,他们是那种吃了亏就往肚子里咽的人吗?”
王福满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是说……他们明的不行,会来暗的?会报复?”
“明着报复,估计他们眼下不敢。”凌风冷静地分析,眼神深邃,“马主任既然当着咱们这么多人的面表了态,他们再明目张胆地刁难、卡脖子,那就是公开和马主任唱对台戏,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但我最担心的,正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暗地里的手段。”他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细数,“比如,在最终核定任务量的具体细则上,虽然总体数字核减了,但在粮食等级评定、水分杂质扣除比例这些技术环节上,故意提高标准,卡咱们一下,让咱们实际交出去的好粮更多;或者在接下来分配春耕的化肥、农药、农具贷款额度时,给咱们穿小鞋,减少份额;更阴险的,是散布谣言,到处说咱们凌家坉‘聚众闹事’、‘对抗国家征粮’、‘本位主义严重’,破坏咱们队在公社乃至县里的声誉,让咱们以后办事处处受制。这些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却更让人难受!”
王福满越听脸色越是阴沉,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指节发白,牙关也咬紧了:“这帮王八羔子!心肠忒毒了!就知道窝里斗!那……那咱们该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他们出招?天天提心吊胆地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