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尸体腐烂特有的甜腻恶臭，如同实质的粘稠泥沼，沉甸甸地压在刑天的口鼻之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污秽的泥浆。他半个身子倚在墨漓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肩头，每一步落下，都牵扯着身上数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四肢百骸直刺脑海深处，几乎要将残存的理智彻底撕裂。
更深处，是另一种折磨。那柄漆黑匕首留下的印记并未随着它的丢弃而消失。凄厉的鸦鸣虽已退潮，却化作无数细碎、冰冷的尖针，在他意识的缝隙里反复穿刺、刮擦，留下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和挥之不去的血腥幻影。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擂动一面蒙着腐朽人皮的鼓，沉闷而绝望。
脚下的路，与其说是官道，不如说是地狱的肠子。目光所及，尽是层层叠叠的尸骸。新鲜的、半腐的、彻底化作白骨的，在官道两侧堆积如山，又被往来践踏，碾入泥泞。几只硕大的秃鹫旁若无人地落在尸堆顶端，铁钩般的喙精准地啄食着尚未完全浑浊的眼球，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皮毛肮脏打结，正疯狂撕扯着一具刚死不久的尸体，争抢着腹腔里流出的暗红内脏，喉间发出贪婪的低吼。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刑天浑浊的目光艰难地扫过这些无声的控诉。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像过去无数次面对尸体时那样，用仅存的验尸本能去观察。伤口……致命的伤口很少。大部分尸体呈现出极度脱水的干瘪状态，皮肤紧贴着骨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和草根——那是濒死前疯狂抓挠地面留下的痕迹。少数几具尸体上有刀伤，但位置凌乱，深浅不一，更像是绝望中的自残或抢夺食物时的互殴所致。
“刀伤……少……”他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多是……饿毙……”每一个字都耗尽力气。
墨漓没有回应，只是用肩膀更稳地托住他下沉的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他冰凉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那点微薄的热量渡过去。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蜿蜒消失在尸骸与枯树丛中的古道尽头，以及两侧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风卷起腐叶和尘土，带着死气，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
刑天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脚下猛地一个趔趄。墨漓及时发力，硬生生将他拽住。就在他身体前倾、衣衫被汗水与血水浸透紧贴后背的瞬间，墨漓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后颈下方、肩胛骨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一闪。
那绝不是汗水或血渍的反光。
她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调整了搀扶的角度，让刑天背部的衣衫绷得更紧。这一次，她看得真切——在刑天古铜色的皮肤上，靠近脊椎的位置，一个暗红色的烙印正悄然浮现！那烙印的轮廓，竟与那柄被丢弃的漆黑匕首上的鸦纹浮雕，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是此刻，这烙印的颜色极淡，边缘模糊，如同刚刚被烙铁烫过，又像是某种沉睡的印记被鲜血和邪气唤醒，正从皮肤深处悄然渗透出来。
一股寒意顺着墨漓的脊梁骨窜上头顶。她强压下心头的惊骇，没有立刻出声。刑天此刻的状态，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任何一点额外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崩溃。
刑天并未察觉墨漓的异样。他全部的意志都在对抗着身体内外双重的痛苦，以及脑海中那些不断翻涌的碎片。那烙印浮现的位置，皮肤下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热感，像是有无形的火星在皮肉下跳跃。这灼热感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布满蛛网的角落。
黑暗……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仿佛凝固的墨汁。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冰冷。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石穴底部漂浮，又像是被活埋在地底深处。然后，一点幽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亮起，微弱，却带着穿透一切的邪异。光芒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似乎是一个巨大、古老的祭坛，由某种冰冷漆黑的巨石垒砌而成，表面刻满了无法辨认的扭曲符文。祭坛的中央，似乎插着什么东西……
就在他想要看清那祭坛中央之物时，一个声音，不，更像是一段直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意念，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玄天泣血……九幽门开……”
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挟着万载寒冰和浓稠血浆，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绝望和疯狂。刑天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身体瞬间僵硬，几乎要从墨漓的支撑下滑倒。
“刑天！”墨漓立刻收紧手臂，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撑住！前面……前面有片枯树林，我们过去歇脚！”
刑天牙关紧咬，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强迫自己从那冰冷黑暗的幻象中挣脱出来，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每一步，都踏在堆积的枯骨和软烂的腐肉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或“噗嗤”声。
终于，他们踉跄着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尸骸堆积带，靠近了官道旁一片稀疏的枯树林。树木早已死去多时，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干，如同伸向灰暗天空的鬼爪。林间地面相对干燥，只有零星几具被野兽啃食得残缺不全的骸骨。
墨漓小心翼翼地扶着刑天靠在一棵最粗壮的枯树干上。刑天滑坐在地，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皮，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剧痛和精神的冲击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墨漓迅速解下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凑到刑天唇边。清凉的水流入口中，刑天本能地吞咽了几口，干涸灼痛的喉咙才稍稍缓解。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到墨漓正蹲在自己面前，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自己狼狈不堪、血污满面的倒影，以及一丝极力掩饰却依旧流露的担忧。
“谢……”刑天想道谢，喉咙却像被堵住。
墨漓摇摇头，打断了他，声音压得很低：“省点力气。追兵随时可能到。”她快速检查了一下刑天身上几处较大的伤口，之前草草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她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动作麻利地重新为他包扎止血。她的手指稳定而有力，触碰到刑天滚烫的皮肤时，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感。
刑天闭上眼，努力调匀呼吸，对抗着脑海中残余的鸦鸣碎片和那冰冷祭坛的幻影。他需要恢复一点力气，哪怕只是一点点。目光扫过四周，落在那些枯死的树干上。树皮早已干裂翘起，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
一个念头，如同本能般浮现。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之前搏杀留下的黑红色血痂。他用指甲抠住一片翘起的、相对完整的树皮边缘，用力一撕。“嗤啦”一声，一片巴掌大小、干硬粗糙的树皮被撕了下来。他动作迟缓却异常专注，一片，又一片。然后，他用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将撕下的树皮放在膝盖上，用掌根和指关节，一下下，用力地碾压、揉搓。
树皮极其坚韧，碾压的过程异常费力。细小的木刺扎进刑天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掌，他却浑然不觉。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头滴落，砸在那些被碾碎的树皮纤维上。渐渐地，那些干硬的树皮纤维被强行揉碎、挤压，形成一小撮灰褐色的、混杂着木屑的粉末。刑天将它们拢在一起，继续用力揉捏、按压，最终，勉强捏成了两个指节大小、形状歪扭、坚硬得如同石块的“粗饼”。
他将其中一块递给墨漓。
墨漓看着他手中那团灰扑扑、散发着木头腥气的“食物”，又看了看刑天那双布满血丝、却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平静的眼睛，沉默了一瞬。她没有拒绝，接了过来。入手坚硬粗糙，边缘甚至有些硌手。
刑天将另一块塞进自己嘴里，用尽力气咀嚼。干硬的纤维摩擦着口腔内壁，带着浓重的苦涩和土腥味，难以下咽。他强迫自己吞咽下去，那粗粝的感觉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填充胃囊的虚假满足感。在这饿殍遍野的古道，树皮，已是难得的“食物”。
墨漓也将那粗饼放入口中，缓慢而用力地咀嚼着，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古道延伸的方向，警惕如同拉满的弓弦。
刑天靠着树干，疲惫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闭上眼睛，试图积蓄哪怕一丝力量。然而，意识刚刚沉入黑暗的边缘，那冰冷祭坛的幻影便再次浮现，幽蓝色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这一次，他甚至能“看”清祭坛中央插着的东西——正是那柄鸦纹匕首！它静静地插在祭坛中央一个凹陷的槽位里，匕身流淌着不祥的幽光，仿佛在无声地召唤。
“玄天泣血……九幽门开……”
那冰冷的意念低语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将他残存的意志拖入那永恒的黑暗深渊。刑天猛地睁开眼，瞳孔因惊悸而收缩，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怎么了？”墨漓立刻察觉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刑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那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无法出声。他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和眼中残留的惊骇却出卖了他。
墨漓眉头紧锁，正欲追问，她的目光却猛地一凝，如同被磁石吸住般，死死钉在古道远处的一个点上。那里，一片枯死的灌木丛后，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不是风。
墨漓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她悄无声息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寒芒。她轻轻碰了碰刑天的手臂，动作轻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示。
刑天心头一沉，强行压下脑海中的幻象和身体的剧痛，顺着墨漓的目光望去。起初，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片死寂的枯黄和灰暗。但很快，他验尸官特有的、对细微痕迹的敏锐观察力发挥了作用——在距离他们大约百步之外，一片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枯草丛边缘，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与泥土同色的暗红斑点，刺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血迹。尚未完全干涸，颜色还很新鲜。
紧接着，他注意到那片枯草倒伏的方向，并非完全顺着风势，而是呈现出一种人为拨开的、小心翼翼的轨迹，一直延伸向更远处几块嶙峋怪石形成的阴影之中。
有人！而且不止一个！对方在利用地形和尸骸的掩护，极其小心地潜行、包抄！
刑天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是章邯的人！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追上来了！是循着血迹？还是……那柄匕首残留的邪气？他想起章邯撤退时那句冰冷的话语——“邪兵噬主，果然留你不得！” 对方显然对那匕首的邪异有所了解，甚至可能拥有追踪其气息的秘法！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扑棱棱”的振翅声，从他们头顶的枯树枝头传来。刑天和墨漓同时抬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不知何时落在了他们头顶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它歪着小小的脑袋，血红色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正一瞬不瞬地俯视着他们。
那眼神，不像一只鸟，更像是一个……监视者。
墨漓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种乌鸦！在之前的战斗中，章邯身边就曾出现过这种诡异的黑鸦！这畜生，是章邯的眼睛！
“走！”墨漓当机立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一把将刑天从地上拽起，动作迅猛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刑天闷哼一声，伤口被牵动，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咬紧牙关，借着墨漓的力道猛地站直身体。
几乎就在他们起身的同时，异变陡生！
“咻！咻！咻！”
数道尖锐的破空之声撕裂了古道上死寂的空气！从前方怪石阴影中，从侧后方一具半塌的马车残骸后，数点乌光如同毒蛇的獠牙，激射而至！是淬毒的弩箭！
墨漓早有防备，在破空声响起的前一瞬，她已猛地将刑天向侧面一推，同时自己矮身旋步，手中短刀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叮！叮！叮！”几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几支弩箭被她险之又险地格飞，箭头撞击在枯树干上，溅起几点火星。
刑天被推得踉跄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另一棵枯树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他强忍剧痛，眼角余光瞥见一支角度刁钻的弩箭，正贴着他的肋下飞过，狠狠钉入他刚才倚靠的那棵树的树干，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在那里！”一个沙哑而充满杀意的声音从前方的怪石后响起。
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暴起！他们依旧身着紧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手中钢刀闪烁着寒光，以合围之势，无声而迅猛地扑杀过来！动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杀手！为首一人，身形格外矫健，正是之前与刑天交手的那个头目！
绝境再次降临！比上一次更加凶险！刑天重伤未愈，精神受创，墨漓也已是强弩之末！
刑天背靠着冰冷的树干，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感知。他看着那些急速逼近的刀光，看着墨漓挡在他身前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一股混杂着绝望、不甘和暴戾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种奇异的感应毫无征兆地降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在他灵魂深处响起的嗡鸣！不是之前那撕裂魂魄的鸦鸣，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召唤！
他猛地转头，目光越过扑来的杀手，越过堆积的尸骸，死死钉在古道后方——那个他丢弃漆黑匕首的、堆满垃圾和腐尸的阴暗角落！
他能“感觉”到它！那柄邪兵！它就在那里！沉寂的、冰冷的，却又像一颗即将爆发的黑暗心脏，散发着无形的、令人心悸的波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渴望，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瞬间缠住了刑天的心脏！
那渴望如此强烈，几乎要压倒理智——拿起它！握住它！用它撕碎眼前的一切！用它换取活下去的力量！
“呃啊……”刑天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低吼，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左手下意识地抬起，五指痉挛般张开，又猛地攥紧，仿佛要隔空抓住那柄不祥的匕首。他背上的那个暗红鸦纹烙印，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更加灼热、更加清晰！
“刑天！”墨漓的厉喝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她格开一柄劈来的钢刀，反手一刀逼退另一名杀手，眼角余光瞥见刑天那异常的状态和他眼中翻腾的疯狂血色，心猛地一沉。她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了！“别看它！别想它！”
然而，已经晚了。
刑天的意识，在那邪兵的召唤和死亡的逼迫下，如同被投入旋涡的落叶，正不可逆转地滑向那黑暗的深渊。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冰冷的低语，看到了那幽蓝祭坛的光芒……
而此刻，在古道远处，一座地势稍高的土坡上。章邯负手而立，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像。他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正遥遥注视着枯树林中爆发的短暂厮杀。他的手中，捻着一根漆黑的鸦羽。那鸦羽的尖端，正对着刑天丢弃匕首的方向，闪烁着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幽蓝色光点。
“九幽的气息……”章邯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面具下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