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久远寺有珠吃完早餐后,苍白的脸颊恢复了些许血色,黑曜石般的眼眸重新凝聚起探究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显然准备再次追问昨夜那光怪陆离的经历以及自己身在此处的缘由。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神渡准平淡的声音已然响起,如同定音锤般落下了基调:
「详细を诠索するのは後だ。今はまず、午前中を使って店の衣类を整理する。具体的な话は……」
(追问细节稍后再议。现在首先,用上午的时间整理店内的衣物。具体的事情……)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有珠和一旁待命的水野姐妹,继续说道:
「……午后の茶会で、ゆっくりと话す。」
(……留到下午的茶会,慢慢说。)
他的语气并非商量,而是陈述一个既定的安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久远寺有珠到了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
她看着神渡准那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眸,又瞥了一眼身旁似乎对此安排毫无异议、已然准备开始工作的水野姐妹,略微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她意识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遵循主人的安排似乎是当前最合理的做法。
她轻轻颔首,回答:
「わかりました。」
(明白了。)
水野姐妹也立刻应声:
「はい、准様!」
(是,准大人!)
工作就此开始。
神渡准的话语为上午的时光定下了基调。
探究真相的迫切感被暂时延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项看似平常却对「世道」而言至关重要的任务——整理衣物。
水野姐妹自然也毫无异议,她们早已习惯了店内的节奏。
随着时间推移,窗外的竹下通渐渐苏醒。
尽管是工作日,且「世道」位于相对偏僻的角落,但零星的路人开始增多。
偶尔会有好奇的目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投向店内——尤其是当视线捕捉到沙发上那位穿着古典黑色洋装、气质与众不同的少女时。
神渡准微微蹙眉。
他想起了上次化为【川上富江】形态时,被一名学生拍下并上传网络,导致店门被短暂围观的麻烦。
虽然最终被他以某种方式平息(过程或许让九条阵血压升高),但他并不想重蹈覆辙。
久远寺有珠的存在,相较于【富江】那种带有魔性吸引力的美,更是一种不应存在于这个时代的、静谧的异常,同样引人注目。
魔法师之夜这部游戏在日本也不算小众,被人认出具体身份的可能性不低。
「凉子、千鹤、あの单向视カーテンを闭めてくれ。」
(凉子、千鹤,把那个单向透视窗帘拉上。)
他吩咐道。
水野姐妹立刻应声,走到窗边,拉上了那层特殊的帘子。
顿时,窗外明媚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磨砂的雾,从外面再也无法看清店内的具体情况,但从里面望去,外面的世界依然清晰可见。
一种隐秘而安宁的氛围笼罩了「世道」。
平日里,若非周末正式营业,店铺便是水野姐妹的半开放居所。
她们或打理衣物,或阅读书籍,有时也会外出探索东京的美食与街景,生活节奏舒缓。
唯有接到定制订单时——例如先前九条猛夫妇那套工艺繁复的【常青】主题大衣——才会真正忙碌起来。
那时,她们需要投入全部心神,像对待精密仪器般处理每一个细节。
光是雕刻那两枚象征永恒时钟纹样的火烧牛角扣,就曾让她们的手指酸痛了整整五个小时,若全程独立完成,恐怕需耗费数日之久。
这份工作有张有弛,总体而言堪称闲适,是许多日本上班族梦寐以求的状态。
「……」
久远寺有珠依旧坐在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安静地观察着。
水野姐妹打理衣物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仿佛对待的不是衣物,而是某种具有生命的、珍贵的使魔。
这种态度让她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共鸣。
同时,她也暗自感知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使魔的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仅有月之油(Flat Snark)、夜之飨宴以及那只正试图重新在她肩头站稳的知更鸟罗宾跟随而来。
一开始被派去跟随静希草十郎的蛋男爵不知道跑哪去了,而其他强大的使魔仍留在八十年代三咲町山上的洋馆之中。
更令她在意的是,这个空间里弥漫的“魔力”性质非常奇特。
它稀薄而……冰冷,与她熟悉的任何一种魔术基盘都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种更高位阶的、规则性的力量残余。
罗宾能保持存在,没有“缺氧”已属不易,月之油和夜之飨宴能否正常发动都是未知数。
当然,也没有发动的理由。
毕竟久远寺有珠只是栖身洋馆的夜之魔女,而不是随便喊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可报天,直接开始杀杀杀杀杀杀的超级大西王。
更何况,眼前还有神渡准这位深浅莫测、气息非人的“魔术师”坐镇。
一种极其纯粹的、近乎本能的念头浮上心头——
「家に帰りたい」
(我想回家)。
仿佛为了驱散内心不安的情绪,久远寺有珠轻轻开口,对水野姐妹说道:
「ここにある服……质が高いようですね。」
(这里的衣服……看得出质量很好。)
「はい、ここにはたくさんの、とても贵重な服があります。ここのものはすべて最高级品です。」
(是的,这里有很多,很珍贵的衣服,这里的东西都是最好的。)
水野千鹤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件悬挂着的纯黑色中国唐装,手指轻柔地拂过那些工艺精湛、蕴含着古老韵味的凝云盘扣,语气中带着自豪与敬畏。
「私も手伝いましょうか……何か私にできることはありますか?」
(我也来帮忙吧……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她终究无法安然坐着旁观。
久远寺有珠……她终究不习惯无所事事地被人“供养”着。
看着其他人都在忙碌,而自己却安然坐着,这让她感到些许不适,这与她的骄傲和习惯不符——
主要是前脚才吃了对方提供了十分美味的食物,并承诺了后续的解答,那么自己付出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好吧,其实久远寺有珠只是想更加贴近地去接触这些衣服而已。
此时,水野姐妹对视一眼,稍作思考便欣然同意。
她们找了一些相对简单、不需要太多技巧和体力的工作交给有珠。
比如用柔软的毛刷轻轻拂去高档面料上的浮尘,或是将一些已经整理好的配饰按照颜色和品类归置整齐。
这些工作类似于她平日里打理洋馆内那些古老器物,需要的是耐心与细致,而非特定的技能。
起初,有珠还带着几分魔女固有的矜持与疏离,但很快,她的注意力便被手中触碰到的一切所吸引。
这些衣物的质感远超她的想象。
羊毛呢绒温暖厚实,真丝缎面滑腻如第二层皮肤,喀什米尔羊绒柔软得如同云端。
每一针每一线都蕴含着匠心,每一个设计细节都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关于美与工艺的故事。
她触摸着一件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蕾丝衬衣,那繁复而精美的花纹让她想起了自己洋馆里那些有着同样雕花的银器;
她整理着一条用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领带,那光泽与手感让她联想到了某些古老的魔术礼装。
当久远寺有珠真的开始打理这些衣服的时候,却感觉丝毫不让人觉得疲惫厌烦,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与宁静。
因为那些衣服确实给人以一种优雅的美感。
这并非单调的劳动,而是在照料、欣赏并守护着某种【美】的具现化。
她顿时明白了水野姐妹为何能如此投入——这份工作本身,就是在满足人性深处那种对于“照料美好事物”而产生了舒适感。
此时,在打理间隙,水野凉子好奇地问道:
「久远寺さんはどんな服がお好きですか?」
(久远寺小姐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另一边,久远寺有珠正轻轻抚平一条藏青底色、绣着精致鸢尾花图案的桑蚕丝领带,闻言略作思考,回答道:
「……特にこれといったこだわりはありません。自分の気が向くままに、ですが……だいたい黒を基调にすることが多いです。时々、好みのネックレスなどを合わせて、阶层感を足したりしますわ。」
(……没什么特别的讲究,随自己的心意吧……不过一般以黑色调为主。有时会搭配一些我喜欢的项链,增加一些层次感。)
她的穿衣风格一如她的魔术与性格:
古典、隐秘、带着一丝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却又在细节处流露着独特的品味。
「それ……とても久远寺さんらしいスタイルですね。」
(那……真是很有久远寺小姐风格呢。)
水野千鹤将一副擦拭得锃亮的马甲扣子仔细检查了一遍,怯生生地附和道。
的确,黑色是最符合她【漆黑魔女】印象的颜色。
「一贯して黒……まあ……悪くはない。」
(一贯黑色……嘛……倒也不错。)
就在这时,刚刚调整好一整套展示用西装搭配的神渡准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落在久远寺有珠身上,那淡漠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她惯常的黑色洋装,在进行着某种无形的评估与重构。
「それなら、他の色调や、衣品のコーディネートについて、考えたことはあるか?」
(那有没有考虑过更多其他色调的衣品搭配?)
有珠轻轻摇头,一缕黑发滑过她的脸颊:
「いいえ、あまり。というのも、私の精力はどちらかと言えば、学校や、使魔の研究、お茶会についての考察の方に多く割かれています。たまに……いえ、频繁に青子と口论にもなりますし、そういった方面まで考えを巡らせる余裕はありませんでした。」
(没有,毕竟我的精力更多在于上学,研究使魔,探讨茶会上。偶尔……不,经常还要和青子拌嘴,所以对这方面没有太多想法。)
她的理由真实而具体,带着一种属于她那个世界和身份的忙碌感。
神渡准闻言,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一个陈列着各种色彩丰富的面料样本和配饰的架子前。
他抬手,指尖掠过一排色彩各异的高级丝巾。
「ならば、丁度良い机会だ。今は他に急ぐ用もない。茶会までまだ七、八时间はある……」
(那正好,现在也没多少事情,距离茶会还有七八个小时左右……)
他侧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向久远寺有珠,平静地发出邀请:
「……习ってみる気はあるか?」
(……你有兴趣学习一下吗?)
他的语气并非强迫,更像是一位拥有无尽时间与知识的收藏家,向一位偶然到访、或许具备某些潜质的客人,展示自己庞大收藏品中微不足道的一角。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
水野姐妹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看向有珠。
罗宾鸟歪着头,似乎在等待主人的回答。
久远寺有珠微微怔住。
学习……服装搭配?
这完全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事情。
然而,指尖残留的高级面料触感,眼中所见的那些和谐而富有魅力的色彩组合,以及神渡准那平淡却似乎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提议……
她沉默了片刻,黑曜石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