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越把那本无关的册子放回架子，手指在书脊上顿了顿。刚才那个工部小吏走的时候，袖口蹭到了一缕灰，像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拍干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有点痒，是刚才翻卷宗时沾上的陈年纸灰。这地方太安静了，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他知道不能再待太久，可脑子里全是沈知意信里那句话——“你在查遗诏时见过的那种墨点标记”。
不是巧合。三十七份、四十九份、六十一份……这些数字在他脑子里转。有人用同样的记号，在不同地方做手脚。他们改不了百姓要发钱的事实，也拦不住女帝推新政的决心，但他们能拖，能糊弄，能把一道圣旨变成废纸。
他走出文书房，天已经黑了。守门太监打着哈欠送他出门，还说：“林大人今天可真拼啊。”
林越笑了笑没说话，脚步却没往家走，而是拐进了宫墙西侧的小巷。那里有一间没人管的老屋，叫旧典阁，听说早年是用来存过期账本和退库文书的，后来着过一次火，就荒了。
但他记得裴砚提过一句：“烧完的东西，也不一定全没了。”
他在巷口站了一会儿，掏出腰牌塞进怀里，又顺手把外袍脱下来反穿，领子一翻，官服就成了便装。刚准备往前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真打算一个人去？”裴砚提着个布包从拐角冲出来，脸上全是汗，“我回去翻了工部图纸，那边屋顶塌了一半，通风口能通到里面。但晚上禁军每半个时辰巡一次，得算准时间。”
林越点点头：“你不怕惹麻烦？”
“麻烦？”裴砚冷笑，“我现在每天上报的工程进度都被打回来三次，理由是‘不符合祖制’。我都快成抄写员了。”
两人对视一眼，没再多话，顺着墙根摸到了旧典阁后侧。屋顶果然破了个洞，几片瓦松动着，勉强能爬上去。裴砚先上，踩着断梁把林越拉了上来。
屋里一股霉味混着焦炭气，地上堆满了碎纸和木箱残骸。有些箱子被劈开过，里面的纸页散了一地，大部分已经烂成絮状，一碰就碎。
“咱们分头找。”林越低声说，“看有没有带朱批的残片，特别是提到‘改写’‘重录’这类字眼的。”
裴砚点头，蹲在地上开始翻。他从布包里拿出个小油灯点亮，又掏出一块放大镜——据说是海外奇人所制，能看清墨迹深浅。
林越则往里走，踩在腐朽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角落有个铁皮柜倒在地上，抽屉裂开了，里面露出半叠未烧尽的纸。
他蹲下身，一张张往外拿。大多数只能看到边角，有的写着日期，有的盖着州府印。突然，他手指一顿。
这张纸只剩巴掌大，边缘焦黑，但中间一行字还算清晰：“……宜依前议改写，勿留原稿。”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好几秒，心跳加快。这不是普通的行政调整，这是销毁证据。
“裴砚！”他压低声音喊，“过来！”
裴砚立刻靠过来，看了一眼就皱眉：“这语气不对劲。不是正常公文流程，倒像是上级给下级的秘密指令。”
林越把纸片递给他，又从旁边捡起另一块残页。这次是个落款，半个“奉”字露在外面，笔锋锐利，收尾带钩。
“这个字。”林越说，“我在遗诏副本上见过。”
裴砚猛地抬头：“你是说，改遗诏的人，也在改地方奏报？”
“不止。”林越脑子飞快转动，“他们是同一批人，用同一套方式，在同一段时间动手。先帝晚年病重，很多文件由幕僚代笔。周太傅身边那个姓陈的老先生，专精仿体，连先帝近侍都说不出真假。”
裴砚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他们不是临时起意，是一直有这套暗线系统。现在新政推行，地方官员一看朝廷要查账、要拨款，就按老规矩打暗记上报，再把原始记录毁掉。”
林越握紧了那两张残片。这不是简单的反对新政，这是早就埋好的局。他们不怕女帝登基，不怕换皇帝，因为他们掌握的是整个文书流转的命脉。
只要他们想，就能让任何政令在执行层消失。
他忽然笑了下：“原来我们一直搞错了方向。不是下面不听话，是上面根本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裴砚看着他：“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把这些拿出去？”
“不行。”林越摇头，“这些东西太零碎，御史台不会认，周太傅一句话就能说是伪造。我们需要更多，最好是完整的一套流程证据。”
他正说着，忽然注意到残片背面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复抠过。他凑近灯下仔细看，发现那不是划痕，是一个极小的墨点，歪斜着，像个小钩。
和他在州县奏报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找到了。”他声音有点抖，“这就是他们的标记。不是为了篡改内容，是为了标记哪些文件已经被处理过。只要看到这个点，就知道这份文书可以放心上报，因为底稿已经被换了。”
裴砚瞪大眼：“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一份带有这个标记的现行公文，再比对它的原始存档……”
“就能当场抓现行。”林越接道。
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差点撞到横梁。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真的摸到了真相的边。
“看来离真相不远了！”他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胸口就是一热。眼前闪过两行字：
【检测到强烈确信与兴奋情绪】
【转化箴言成功：真相将明，奸邪难遁】
林越还没反应过来，远处皇宫方向忽然传来一声钟响。紧接着，整座内廷像是被惊动了似的，灯火次第亮起。
裴砚脸色变了：“这钟是紧急召集用的……出事了？”
“不是出事。”林越苦笑，“是我这张嘴又闯祸了。”
他知道那些人现在一定听到了。女帝会停下笔，周太傅会咳出血，满朝文武都会以为天意再次降临。可这一次，他不是抱怨，不是委屈，是真的看到了突破口。
“走！”他把残片塞进贴身衣袋，“再待下去就要被当成纵火嫌犯了。”
两人迅速原路返回，从屋顶跳下时，林越脚下一滑，膝盖磕在石阶上。他咬牙撑住没出声，扶着墙站起来继续跑。
刚出巷口，迎面撞上一队巡逻禁军。为首的校尉举灯照过来：“谁在那里！”
裴砚立刻上前一步：“工部检修排水渠，误入废弃区，这就离开。”
校尉狐疑地看着他们手里的油灯和布包，正要盘问，远处传来一声传令：“各部主官速赴政事堂！陛下有召！”
校尉脸色一变，顾不上再查，带队匆匆离去。
林越靠在墙边喘气，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片残纸。他知道，刚才那道“天示”已经掀起了波澜。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平。
但他不在乎了。
他抬头看了眼宫墙上的月光，轻声说：“这次，我看你们怎么圆。”
裴砚拍了拍他肩膀：“明天我去工部调最近三个月的文书流转记录。”
“别用正式渠道。”林越提醒，“走副册，找那些没人签字的备份。”
“明白。”裴砚点头，“我会让小吏悄悄抄一份。”
两人分开后，林越没有回家，而是绕去了城东一处偏僻茶馆。这里是沈知意设的暗线据点之一，专门收各地商贾带回的消息。
他推门进去，老板正在擦桌子。见他进来，头都没抬，只从柜台底下抽出一封信推过来。
信封上一个字没有，但右下角有个小小的墨点，歪斜着，像个小钩。
林越盯着它看了两秒，慢慢拆开。
里面是一张地图，标注了七处州县文书房的位置，每个点旁边都写着一个日期。
最新的一笔，就在三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