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精神一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家?
江南,王家。
那个在北方搅动风云,资助三镇联军,硬生生把契丹人打了回去,最后又飘然离去的神秘家族。
对于这个家族,郭威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一方面,他佩服,佩服这个家族的财力通天,手段高明。他们兵不血刃,只靠着金钱和谋略,就办成了无数英雄豪杰都办不到的事情。
另一方面,他又忌惮。
忌惮这个家族深不可测的实力和那句“永不北向”的祖训。一个拥有如此巨大能量,却又对中原王权毫无兴趣的势力,就像一头盘踞在卧榻之侧的猛虎,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醒,醒了之后,又想做些什么。
自他登基以来,王家一直很安静。他们就像彻底从北方消失了一样,除了运河上依旧来来往往的商船,证明着他们的存在,再没有任何消息。
郭威也曾派人去扬州,试图与他们建立联系,但都被对方以“家主新丧,闭门谢客”为由,礼貌地拒绝了。
现在,在他焦头烂额时候,他们竟然主动派人来了。
他们想干什么?
是来看自己的笑话?还是想趁火打劫,从大周身上,再撕下一块肉来?
无数个念头,在郭威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但他毕竟是郭威,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一代枭雄。他很快就压下了心中的波澜,恢复了帝王的沉静。
“宣。”他只说了一个字。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他都必须见。他倒要看看,这江南王家,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青衣的文士,在内侍的引领下,不卑不亢地走进了书房。
来人,正是苏秦。
几年不见,他的样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眼神比当初在魏州城时,更加深邃从容。
“草民苏秦,参见大周陛下。”苏秦没有下跪,只是对着郭威,长长地作了一个揖。
郭威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跪。
自他登基以来,敢在他面前不跪的,苏秦是第一个。
换做平时,他或许会发怒。但今天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苏秦代表的,不是他自己。他代表的是那个连契丹铁骑,都不放在眼里的江南王家。
王家有这个不跪的资格。
“苏先生,不必多礼。”郭威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甚至亲自走下台阶,虚扶了一把,“先生远来辛苦,赐座。”
“谢陛下。”苏秦也不客气,坦然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不知苏先生此次前来,有何见教?”郭威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不喜欢绕圈子。
苏秦微微一笑:“草民此次前来,是奉我家家主之命,特来为陛下贺喜。”
“贺喜?”郭威愣住了,“喜从何来?”
他现在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哪有什么喜事?
苏.秦不答,只是拍了拍手。
门外,立刻有几个内侍,抬着几个巨大的木箱,走了进来。
箱子打开,满室生辉。
第一口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副巨大无比的地图。
那地图用最上等的丝绸绘制,比郭威书房里挂着的那副,要大上三倍不止。更重要的是,地图上的内容,详尽得令人发指。
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注得清清楚楚。
郭威的目光,瞬间就被吸引了过去。他快步走到地图前,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到了中原,看到了江南,看到了巴蜀。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了长城。他看到了契丹的草原,看到了西域的沙漠,甚至,看到了更西边,那些他只在古籍中看到过的,名为“波斯”、“大食”的国家。
这还不算完。
地图的右边,是一片广阔的,他从未见过的蓝色海洋。海洋之上,点缀着无数的岛屿。
其中一个狭长的岛国,被用红色的笔,重重地圈了起来,上面标注着两个汉字——倭国。
而在倭国的旁边,还有更大的一片陆地,上面标注着“新金山”、“香料群岛”等他闻所未闻的名字。
“这……这是……”郭威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他感觉自己以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陛下,此乃我家家主,耗费二十年,集无数人力物力,绘制而成的《万国舆图》。”苏秦的声音,悠悠地响起,“我们脚下的这片中原,虽然广阔,但与整个世界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郭威的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他一直以为,自己争夺的,是天下的中心。可现在看来,他争夺的或许只是一个“村”的村长之位。
苏秦没有给他太多震撼的时间。
他示意仆人,打开了第二个箱子。
箱子里,放着一个用黄铜打造的造型奇特的圆筒。
“此物,名为‘千里镜’。”苏秦拿起那个圆筒,递给了郭威,“通过它,可以看到很远地方的景物。我王家的船队,就是靠着它,才能在茫茫大海上,辨明方向。”
郭威将信将疑地接过千里镜,学着苏秦的样子,把它放到眼前,对准了窗外。
下一秒,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窗外远处,宫墙上一个禁军士兵的脸,竟然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甚至能看清那士兵脸上的一颗麻子。
“神物!当真是神物!”郭威惊叹道。
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东西在军事上的巨大价值。有了它,岂不是在百里之外,就能洞察敌军的动向?
第三个箱子里,装的是一些五颜六色的香料和几块晶莹剔透,如同水晶一般的“石头”。
“这些,是产自海外香料群岛的胡椒、豆蔻。而这几块,则是产自南洋的蔗糖。其味之美,远胜中原的饴糖。”
郭威拿起一块蔗糖,放进嘴里。一股纯粹而又浓烈的甜味,瞬间在他的味蕾上炸开。
他当了一辈子兵,后来又当了皇帝,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但这种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
看着这三样“礼物”,郭威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王家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个中原的皇位,不屑一顾了。
当你的眼界,是整个世界的时候,你又怎么会在乎一亩三分地的得失?
当你的财富,可以从海外源源不断地获取的时候,你又何必在中原这片烂泥地里,跟一群军阀打生打死?
“苏先生……”郭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龙椅上,看着苏秦,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你们王家,给朕看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他知道,正题要来了。
苏秦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
他直视着郭威的眼睛,缓缓地说道:“我家家主说,陛下您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是一位,有希望终结这百年乱世,重开大一统盛世的明君。”
这顶高帽子,戴得郭威很舒服。但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但是”。
“但是……”苏秦话锋一转,“一个伟大的王朝,就像一艘远航的巨轮。它不仅需要一位英明的舵手,更需要一位能够继承舵手意志,继续驾驭这艘船,乘风破浪的继承者。”
“否则,一旦舵手老去,或者遭遇不测。这艘巨轮就会立刻失去方向,被风浪所吞噬。”
来了!
郭威的心,猛地一沉。
王家的人,果然是为了“国本”之事而来。
“我家家主,听闻陛下正为此事烦忧。”苏秦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和“理解”,“所以,特命草民前来,为陛下分忧。”
“分忧?”郭威自嘲地笑了笑,“朕的儿子,都死光了。这天底下,除了朕自己,还有谁能为朕分这个忧?”
“陛下,您错了。”苏秦摇了摇头。
“哦?朕错在何处?”
苏秦站起身,走到那副巨大的《万国舆图》前。
他的手指,落在了那片被标注为“倭国”的狭长岛屿上。
“陛下可知,我王家,是如何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将这片桀骜不驯的岛国,彻底掌控在手中的吗?”
郭威摇了摇头。
王家在倭国的行动,是他们最高级别的机密。郭威虽然对他们开拓海外有所耳闻,但具体情况,一概不知。
“我们靠的,不是屠杀,也不是征服。”苏秦缓缓地说道,“我们选择了一个倭人做代理人。然后,我们扶持他成为了新的掌权者。”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国家,血统最高贵的人,我们不在乎。”
“我们在乎的只是他能不能忠实地执行我们的意志,为我们王家带来最大的利益。”
苏秦转过身,看着郭威,一字一句地说道:“治家,与治国,其实是同一个道理。”
“陛下。”苏秦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血脉,固然重要。但在江山社稷面前,在天下苍生的福祉面前,它一文不值!”
“您需要的不是一个身上流着您的血,却可能把这个国家带入深渊的庸才。”
“您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继承您的雄心,延续您的伟业,将大周这面旗帜,插遍天下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