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摩斯那番经过精心算计、充满了煽动性与神学绑架的陈词,如同一块被点燃的火炭,被精准地投进了一锅早已因为未知与恐惧而滚沸的热油之中。
整个议政大殿,彻底地,沸腾了。
“陛下!阿赫摩斯大人所言,乃是金玉良言啊!请您三思!”
“天降异象,必有妖孽!恳请陛下为了埃及的万年基业,废除新法,严查那异邦女子的来历!”
“我等世代侍奉神明,对尼罗河的脾性最是了解!如此反常的洪水,绝非偶然!这定是众神降下的警告啊!”
那些阿赫摩斯的党羽和原本就对改革心怀不满的保守派贵族们,此刻如同嗅到了君王权威动摇的血腥味的秃鹫,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从队列中跳了出来。他们或声泪俱下,或义正言辞,或引经据典,用尽了所有的言语,将矛头死死地对准了那虚无缥缈的“天神之怒”,以及那由“天神之怒”所引申出的、具体而真实的目标——苏沫,以及她所代表的一切新政。
大殿之内,一时间人声鼎沸,嘈杂得如同底比斯最混乱的午后市集。那一道道充满了质疑、动摇、恐惧与逼迫的目光,如同无数支淬满了剧毒的、无形的利箭,从四面八方,密集地、毫不留情地,攒射向那高高的王座之上,那个唯一的、看似孤立无援的年轻身影。
然而,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面对着这几乎能将任何一位经验丰富的君主都逼到墙角的、山呼海啸般的压力,王座之上的拉美西斯,却表现出了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令人心悸的……静默。
他没有愤怒地拍案而起,没有急切地开口反驳,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慌乱与动摇。
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坐在那张象征着上下埃及最高权力的、巨大的黄金王座之上。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镶嵌着青金石的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黄金。右手则依旧紧握着那柄沉重的、象征着生命与秩序的权杖,权杖的底端,稳稳地、坚定地,拄立在他脚下的石板之上,仿佛已经与整座宫殿、与整个埃及的大地,融为了一体。
他只是沉默着。
他用他那双如同盘旋在金字塔顶端的、最锐利的鹰隼一般的眼睛,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扫过阶下那一张张因为激动、因为恐惧、因为投机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不带一丝一毫的个人情绪。但正是这种极致的平静,反而带着一种比雷霆之怒更加 terrifying 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被他目光扫过的官员,无论之前叫嚷得有多么大声,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然后下意识地闭上嘴,低下那颗原本高昂着的、自以为占据了“天理”的头颅。
时间,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充满了压迫感的静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拉美西斯沉默的时间越长,大殿之内的气氛,就变得越是凝重、越是压抑。那原本如同沸水般嘈杂的声音,渐渐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大手给死死扼住了咽喉一般,一点一点地,平息了下去。
最终,整个宏伟的议政大殿,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只能听到殿角那几座巨大香炉里,香料燃烧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滋滋”声,以及……百官们那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当然愤怒。
当阿赫摩斯那个老狐狸,用他那堪称完美的演技,将脏水一盆盆地泼向苏沫时,拉美西斯体内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就要燃烧起来。他恨不得立刻走下王座,用手中的权杖,敲碎那个老家伙那张布满了虚伪悲怆的脸。
但是,他忍住了。
因为,就在那股怒火即将冲破理智的堤坝的前一秒,苏沫那双清澈而冷静的、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眼睛,以及她曾经在无人之时、对他谆谆教诲的话语,如同最清冽的尼罗河泉水,瞬间便浇灌在了他那即将被点燃的灵魂之上。
“拉美西...西斯,”他仿佛能听到她在耳边轻语,“记住,一个真正的王者,他的情绪,永远是他手中最锋利的武器,而不是被敌人随意牵引的、拴在鼻子上的绳索。越是危急的时刻,你的心,就越要像尼罗河的深水。哪怕表面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底下,也必须稳如磐石,亘古不变。”
“阿赫摩斯,你这个老家伙……”拉美西斯在心中冷冷地自语,那敲击着扶手的食指,稳健而有力,“你抛出的这个充满了神学与民意绑架的、看似无解的诱饵,很美味,也很致命。但是,我偏偏……就不咬。”
直到整个大殿,都彻底地、完全地,被他那无声的君威所重新掌控。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充满了敬畏与不安,重新聚焦于他这个唯一的、绝对的权力中心之上。
拉美西斯,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但在这死寂的大殿之中,却异常地清晰、有力,如同最坚硬的、经过精心打磨的黑曜石,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重量。
“阿赫摩斯大人,为国担忧、为民请命的心情,我,感受到了。”
他一开口,便先用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置可否的话语,将阿赫摩斯之前那番声泪俱下的表演,给轻轻地定了性——仅仅是“心情”而已。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逻辑上的、不容辩驳的锋锐。
“但是,仅仅因为尼罗河的一次,在我们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并非没有先例的、正常的季节性波动,便将其武断地、毫无根据地,归咎于我们伟大的神明,对我们刚刚推行的新法,所降下的‘愤怒’……”
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锐利的鹰目,直直地射向了脸色微微一变的阿赫摩斯。
“……未免,也太过武断,也太过……小看我们埃及众神的胸襟了。”
一句话,便将阿赫摩斯扣下的那顶“神罚”的大帽子,给四两拨千斤地、不动声色地,又重新推了回去。你不是说神发怒了吗?我偏说,我们的神,没那么小气。
不等阿赫摩斯想出反驳之词,拉美西斯便立刻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转向了那个依旧瘫倒在地、浑身泥泞的信使。他的语气,瞬间从刚才的绵里藏针,变成了一种绝对务实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式问询。
“你,抬起头来,回答我的问题。”
那名信使被法老那强大的气场所震慑,浑身一颤,连忙挣扎着抬起了头。
“首先,告诉我,此次受灾的地区,具体是哪几个村庄?受灾最严重的,是不是集中在河道拐弯处,地势最为低洼的那片区域?”
“回……回禀陛下……”信使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竹筒倒豆子般地说道,“是的,陛下!受灾的,主要是下游的乌姆村和……和萨伊斯村,这两个村子,正好……正好就在尼罗河的一个大拐弯处,地势……地势是最低的……”
“很好。”拉美西斯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第二个问题。被洪水冲毁的土地,究竟有多少亩?这些被冲毁的土地,占了你们整个诺姆总耕地面积的,几成?”
“这个……这个……”信使努力地回忆着,“具体的亩数,小人……小人记不清了……但是,诺姆长官大人统计过,大概……大概不足当地总田亩的……一成。对,不到一成!而且……而且大部分,都……都是刚刚种下豆子、用来养地的休耕地……”
“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拉美西斯的声音,倏然变得无比严肃,“除了土地被淹,当地的人员和牲畜,是否有伤亡?”
“没有!绝对没有!”信使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陛下!万幸!因为洪水来得虽然急,但并不是最高水位的那种,所以……所以没有冲毁房屋!只是淹了田地!我们诺姆,无一人伤亡!连一头牛都没有损失!”
问完了。
三个问题,三个清晰无比的答案。
拉-美西斯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再次转向了阶下那群已经因为这几个具体的、务实的问题,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大臣们。
他那逻辑清晰如刀锋般的分析,便随之而来。
“各位,想必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属于王者的自信,“第一,此次受灾的范围,非常集中,仅仅局限在河道拐弯处的传统低洼地带。普塔赫摩斯大人,”他突然点名,“请您告诉大家,根据王家图书馆的历史记载,这样的局部泛滥,在我们埃及的历史上,是否真的绝无仅有?”
被点到名字的首席谋士普塔赫摩斯,立刻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用他那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朗声回答道:“回禀陛下!根据史料记载,尼罗河下游三角洲地带,因其复杂的水文情况,几乎每隔数十年,便会发生一次类似规模的、非典型的局部洪水,这……这确实在历史的正常波动范围之内。”
“第二点!”拉美西斯的声音,愈发沉稳有力,“被冲毁的田地,不足当地总田亩的一成!而且,被毁的,大部分还都是本该抛荒的休耕地!这对于我们整个下埃及,乃至于全埃及今年的粮食总收成而言,影响,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而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第三点!”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凌厉的闪电,再次狠狠地劈向了阿赫摩斯那张已经开始有些挂不住的老脸,“在此次所谓的‘天灾’之中,我们埃及的子民,无一人伤亡!他们的房屋,他们的牲畜,都安然无恙!”
拉美西斯缓缓地从王座之上,站了起来。
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在身后那巨大的、象征着太阳神拉的金色圆盘的映衬下,投下了一片充满了压迫感的、巨大的阴影。
“现在,就请我们尊敬的、能够聆听神谕的首席神官大人,来告诉我。”他的语气,突然之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质问!
“如果这,真的是我们伟大的、仁慈的尼罗河母亲,对我们降下的‘神罚’……那这所谓的神罚,未免也……太‘温柔’、太‘仁慈’了些吧!”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史为证,逻辑清晰,层层递进!瞬间便将阿赫摩斯之前所构建起来的、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神罚论”的空中楼阁,给冲击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与之前不同。之前,是充满了质疑与动摇的压抑。而这一次,却是被君王那强大的、不容置疑的理性与逻辑所彻底折服的……敬畏!
许多原本被阿赫摩斯煽动得热血上头的官员,此刻都如同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羞愧与后怕的神色。
是啊……法老说得没错。
淹了几片无关紧要的休耕地,连一个人员伤亡都没有,这算哪门子的“天神之怒”?这要是神罚,那埃及的众神,未免也太过“和蔼可亲”了。
拉美西斯看着阶下众人神色的变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
他缓缓地走下王座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到了面色已经开始阵青阵白的阿赫摩斯面前。
他没有再去看他。
而是用一种充满了担当与决断的、属于真正君王的声音,对着满朝文武,下达了命令。
“比起在这里,浪费宝贵的时间,去揣测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意。我,你们的法老,现在更关心的,是如何立刻、马上,去救助那些我们正在遭受着洪水困扰的、无辜的子民!”
他猛地转过头,用他那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锐利火焰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住了阿赫摩斯!
“阿赫摩斯大人!”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的商量余地,而是带着一种纯粹的、上级对下级的、冰冷的命令口吻!
“既然你如此地为国担忧,如此地为民请命。那么,我现在,就给你一个为埃及分忧的机会。”
“我命令你,立刻带领神庙的官员,协同财政部,给我想出一个具体的、详尽的、能够即刻施行的赈灾方案来!包括如何安抚民众,如何补偿他们的损失,以及……如何加固他们的堤坝,以防止下一次的洪水!”
“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
拉美西斯这番有理有据、避重就轻、最后甚至反将一军的发言,如同一次最精准、最凌厉的绝地反击!
他不仅轻松地化解了那看似无解的“神罚论”,更是巧妙地将皮球,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君王命令的方式,狠狠地、狠狠地,踢回到了始作俑者阿赫摩斯的脚下!
你不是悲天悯人吗?你不是为国分忧吗?好啊!别耍嘴皮子了!拿出实际行动来!你去给我赈灾!
阿赫摩斯,这位在埃及政坛之上纵横了数十年、玩弄权术于股掌之中的老狐狸,此刻,被拉美西斯这最后一句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冰冷的质问,给噎得……一时语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张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老脸,在满朝文武那充满了敬畏、同情、甚至是嘲弄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之下,一阵青,一阵白,精彩纷呈,如同开了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