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的血尚未滴尽,那残卷边缘便如干渴的唇般,悄然吸吮了那滴殷红。
泛黄的兽皮微微颤动,仿佛有脉搏在沉眠中苏醒。
就在此时,风停了。
炭笔般粗粝的寂静从山顶碾压而下,连远处狼嚎都凝在喉间。
她抬头——
天幕裂开一道缝隙,云层向两侧匍匐退避,露出山巅之上,那顶悬于虚空的黑轿。
它不曾落下,也不曾移动,像一枚钉入天地的锈蚀图钉,无声宣告着某种不可违逆的抵达。
山巅之上,那顶诡异的黑轿仿佛是从墨汁中浮现的鬼影,静静悬停在半空,轿身如浸透了陈年血渍的宣纸,边缘微微卷曲,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阴湿气味。
月光惨白,照在轿顶铜铃上,却不见反光,仿佛那光一触即被吞噬。
轿帘掀开处,药母那张脸缓缓显现——皮肤泛着尸蜡般的青灰,嘴角咧开的弧度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像一道被强行撕裂的旧伤疤,边缘还渗着暗红的血珠,缓缓滑落至下颌,滴入无风的夜中,无声无息。
她的眼眶深陷,瞳孔却如熔金般流动,映不出任何人影。
她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而是直接在苏晚照、沈砚和陶三爷的脑海中响起,冰冷而粘稠,像一条裹满冰霜的蛇滑过耳膜,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我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那声音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人胸腔塌陷,呼吸如被铁箍勒紧。
陶三爷双腿一软,膝盖撞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一声闷响,几乎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面色惨白如纸:“是她……是传说里的药母……活的……”他一生与云隐县的各种怪事打交道,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具象化的邪祟。
这已非凡人能理解的范畴。
沈砚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的灵械部件微微发光,幽蓝的纹路如血管般跳动,试图分析对方的存在形式。
可读数归零,系统静默。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能量逸散,仿佛那黑轿与药母只是一个视觉幻象,可脑海中那令人神魂颤栗的声音又无比真实,连耳道都因那频率而微微刺痛。
这种矛盾感,比任何强大的敌人都要可怕。
苏晚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震得太阳穴突突作痛,可眼神却前所未有地冰冷,像冻结的湖面,映着天上那轮死寂的月。
梦境中的低语,柳婆子的警告,残卷上的血字,以及此刻山巅上那声“欢迎”……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成了一条完整而恐怖的锁链,而她,正是被锁链末端捆住的人。
她不是来查案的,她是来“归位”的。
那药母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咧开的嘴角又扩大了几分,露出森白如骨的牙齿。
她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指尖泛着尸斑般的紫黑,朝她遥遥一指。
没有光,没有声音,但苏晚照却感到自己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猛然收缩,几乎停跳。
额头上刚刚由沈砚贴上的静默符改良版——一枚用于屏蔽精神干扰的符文——瞬间变得滚烫,皮肤灼痛,青烟腾起,随即化为飞灰,随风飘散。
系统的警告音在脑中尖锐响起:“警告!高维精神链接尝试建立!代行者权限被动激活,正在进行反向阻断……阻断失败!对方权限高于当前系统版本!”
苏晚照闷哼一声,只觉一股庞大的、充满了疯狂与扭曲意志的信息洪流,如千万根烧红的铁针,从天灵灌入,直刺神识深处。
她仿佛看到了无数张痛苦的面孔在虚空中扭曲、撕裂,听到了千万个灵魂在深渊中哀嚎,那些都是“符线养料”的记忆残片,带着腐烂的血腥与绝望的哭喊。
她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她保持了一丝清明,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温热而腥咸。
她抬起眼,目光如刀,死死地盯着那道身影。
她没有逃,也没有畏惧,只是用尽全力抵抗着那股精神侵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珠,顺着指缝滑落。
药母似乎有些意外,枯瘦的手指微微一顿。
随即,她那非人的笑意更深了,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陶埙低鸣的笑声,沙哑而空洞,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黑轿的帘子缓缓落下,遮住了那张可怖的面容。
下一秒,整顶轿子连同那四个僵硬的轿夫,就如同一滴落入水中的墨,悄无声息地晕开、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山巅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声呜咽,掠过岩石的缝隙,像无数冤魂在低语。
“她走了……”沈砚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指尖的灵械仍在微微震颤,残留着刚才的干扰余波。
他扶住几乎虚脱的陶三爷,看向苏晚照,眼中满是担忧:“你怎么样?”
苏晚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摇了摇头。
她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指尖沾着暗红,触感黏腻。
目光投向鬼涎谷深处,那里,血墨显影铃投射出的黑塔虚影依旧清晰,塔尖如刺,直指苍穹。
“她不是走了,她只是回去等我。”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透着一股彻骨的寒意,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我们不能直接去谷底。”沈砚立刻说道,语气斩钉截铁,“那座塔是个陷阱,她已经摆好了阵势,就等你自投罗网。刚刚那一下,只是个警告。”
“我明白。”苏晚照点头,她摊开手心,那枚由她和陶三爷的徽记拼合而成的完整医盟徽记,正静静躺在掌心。
背面的小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源祭重启日,代行者归位时”。
“源祭……代行者……”她喃喃自语,“柳婆子说,她被‘前代药母’种下标,这说明,‘药母’和‘代行者’一样,是会更替的职位,或者说……是一种传承。”
她的思路变得异常清晰,“我的母亲,很可能就是上一任‘代行者’。她当年听见的疯言疯语,画的怪图,恐怕就是‘药母’试图对她进行精神控制,或者说……‘交接’仪式的过程。她疯了,意味着她抵抗失败,但或许也因为某种原因,仪式没有彻底完成。所以,现在轮到我了。”
陶三爷缓过劲来,颤声道:“那……那‘七启智,母将醒’是什么意思?那个七岁的女童,不就是‘母体候选’吗?”
“对。”苏晚照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七启智’,指的可能就是那个七岁女童。她是新的‘药母’的候选躯壳。而‘母将醒’,指的恐怕不是她,而是整个鬼涎谷,那个由无数‘符线养料’构成的庞大意识集合体……那个真正的‘鬼母’即将苏醒。源祭,就是唤醒它的仪式。”
众人一阵毛骨悚然。
一个以整个山谷为躯体,以万千冤魂为意识的怪物,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我们现在怎么办?”阿箬一直紧紧跟在苏晚照身边,此刻也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晚照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深邃的谷底收回,转向了云隐县城的方向。
“硬闯是死路一条。我们对‘源祭’、对‘药母’的传承、对那座塔的构造,几乎一无所知。”她看向陶三爷,“陶三爷,云隐县内,哪里能找到关于这个县城最古老、最详尽的记载?”
陶三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最古老的记载?那自然是……云隐书院,书院的藏书阁里,保存着几百年来云隐县的县志、各种地方杂谈,还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医书古籍,据说,第一任县令就是书院的山长,很多秘闻都被记录在案,封存了起来。”
“好。”苏晚照当机立断,“我们的目标,从鬼涎谷,改成云隐书院。”
她转向沈砚:“沈砚,你制作的‘静默符’虽然挡不住药母本人,但对隔绝那些‘活体信标’的信号依旧有效,我们必须尽快将那名女童和老妇转移到绝对安全的地方,由陶三爷你来安排,柳婆子……也一起带上,尽力维持她的性命,她知道的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沈砚点头,他明白,这不仅仅是救人,更是剪除药母的耳目。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苏晚照最后看了一眼那恢复平静的山巅,语气决绝,“药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可能随时会回来。我们必须在她预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能彻底摧毁她的方法,我们去云隐书院,查清‘源祭’的来龙去脉,找到那座塔的弱点。”
决定一下,一行人立刻行动起来。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陶三爷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带着那两个被标记的平民和奄奄一息的柳婆子,钻入了一条隐秘的小道,前往一处他早就备下的安全屋。
而苏晚照、沈砚和阿箬,则简单收拾行装,趁着夜幕的掩护,朝着云隐书院的方向疾行。
黑雨停歇后的两天,天地间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腐叶与铁锈般的金属味,却听不到一丝虫鸣或鸟叫,仿佛整个世界的生命都被那场黑雨抽干了。
脚下的山路湿滑,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是踩在朽骨之上。
他们一路潜行,避开大路,尽量选择荒僻的山径。
苏晚照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窥视感始终如影随形,那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方向,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脚下的土地,来自头顶的天空。
她的后颈汗毛竖起,仿佛有冰冷的指尖在轻轻拂过。
鬼涎谷的意志,正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第三日的黄昏,夕阳如血,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云层边缘泛着病态的紫黑。
远方,一座矗立在半山腰的古朴建筑群轮廓渐渐清晰。
白墙黑瓦,飞檐斗拱,正是云隐县百年来的文脉所在——云隐书院。
这里本该是书声琅琅、充满浩然正气的地方,是这片诡异土地上为数不多的净土。
然而,当他们走近,即将抵达那高大的山门前时,一股比鬼涎谷还要沉重、还要压抑的死寂,迎面扑来。
苏晚照的脚步猛地一顿,眉头紧紧蹙起。
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尸体腐烂的臭味,而是一种……祭品燃烧后留下的,混杂着绝望与怨憎的焦糊气息,像是纸钱与人发混烧的恶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是血在高温下碳化。
在她身旁,沈砚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
他低声说:“这里的气场……不对劲,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他的灵械指环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密的裂纹,仿佛在无声预警。
他们原以为,书院会是他们反击的起点,一个寻找知识与希望的避风港。
可此刻站在山门之外,苏晚照心中却升起一个冰冷的预感。
他们或许,只是从一个陷阱,走向了另一个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