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隐藏沐辰的城西宅邸,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沐雪立刻唤来老管家,神色凝重地吩咐:“加派人手,盯紧宅院四周,但凡有任何可疑人物或动静,即刻来报,不得有误!”老管家领命,无声地退下安排,如同滴水入海,迅速而隐秘。
我们三人则迫不及待地进入内室,紧闭房门。我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张尚带着体温的拓印棉纸,将其在桌面上缓缓摊开。赵诚连忙点亮了数盏烛台,将桌面照得亮如白昼。
昏黄的烛光下,棉纸上被炭条摩擦出的痕迹清晰显现出来。那是一个标准官凭腰牌的拓印,边框纹路规整,中央赫然是两行清晰的字迹:
浙江承宣按察使
正三品 李景明 吏部颁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浙江承宣按察使……李景明……”赵诚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那个李大人,居然是……是浙江官府的二把手,掌管一省刑名按劾的按察使!”
我盯着那“正三品”和“吏部颁”的字样,心中亦是翻起惊涛骇浪。按察使司,与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并称“三司”,乃是一省最高司法与监察长官,位高权重,直接对刑部和都察院负责。这样一个封疆大吏级别的人物,竟然亲自出现在宁波码头,在一个简陋的仓房里,冷血地下达着灭口与清理的命令!
“看来……北京那边的靠山,是刑部,基本没错了。”赵诚喃喃自语,试图理清这骇人的关联,“按察使主管一省司法、监察、治安,其直属上级就是刑部。若刑部内部有人与螭龙、与这走私网络勾结,那么遥控指挥一位按察使,确是最便捷、也最隐蔽的途径!”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赵诚的分析切中要害。李景明的身份,如同一块沉重的拼图,严丝合缝地嵌入了我们之前关于刑部徇私、北京权贵庇护的推论之中,让那张无形的权力黑网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窒息。
我转头看向脸色苍白的沐雪,语气凝重:“沐姑娘,现在连一省按察使都可能……不,是极大概率就是螭龙或其背后势力的人,那么……”我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确——掌管一省行政、财政的布政使呢?掌管军务的都指挥使呢?整个浙江的官场顶层,是否已经烂透了?
沐雪深吸一口气,接过了我的话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保持着冷静:“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布政使司也参与其中,那么……整个浙江官场,恐怕已非腐败不堪四字可以形容,而是从上至下,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体,或者说……叛国网络!”
这个结论让人不寒而栗。若真如此,我们面对的已不仅仅是市舶司的贪腐,而是可能动摇东南海防根基的惊天阴谋!
沐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路清晰地分析道:“当务之急,是螭龙这边已经确认要对王晨光动手了。我们必须立刻通知陆昭,让他有所准备。王晨光现在是关键,无论是死是活,都必须掌握在我们……或者说,掌握在陆昭手中,绝不能让他被螭龙轻易灭口,或者被李景明的人带走!”
我深知再次与陆昭接触的风险,那个男人如同深渊,每一次靠近都可能被其吞噬。但眼下形势逼人,别无选择。
“赵诚,”我沉声吩咐,“你立刻返回市舶司附近,继续监视。但切记,无论发生任何变故,哪怕是王晨光当场毙命,也绝不可轻易现身,更不可动手!你的任务是观察和传递消息,保住性命,明白吗?”
赵诚神色一凛,郑重抱拳:“大人放心,属下晓得轻重!定不辜负大人所托!”说罢,他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外面的夜色中。
屋内只剩下我与沐雪。在前往东厂据点之前,一股强烈的不安促使我再次开口。
“沐姑娘,”我看着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在去见陆昭之前,关于他上次提及的……耿琦之事,我们必须再仔细思量一番。陆昭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当时抛出此事,用意绝非仅仅是震慑。我们需要想清楚,他到底想让我们明白什么,我们该如何应对,才能在与他的下一次交锋中,不至于完全陷入被动。”
沐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了许久。月光透过窗棂,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终于,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飘忽与沉重:“耿琦……他的母亲,是我的表姑。当年靖难役起,耿老将军……战死沙场。表姑带着年仅七岁的耿琦,侥幸逃出南京,千里迢迢,一路隐姓埋名,逃到了云南沐家投靠。”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下:“祖父念及与耿老将军昔年并肩作战的情谊,更心疼表姑孤儿寡母无所依靠,便冒险收留了他们,将他们安置在一处极其隐秘的别院。我与耿琦年龄相仿,算是……一起长大的。”
“后来,我随父亲奉旨迁往南京留都。本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她转过身,眼中带着复杂难明的痛楚,“就在你我初次相见的前几日,耿琦……他竟然出现在了南京!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念及旧情,特意来看望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他竟然是偷偷离开了云南沐家,不知何时,已然加入了螭龙!他来南京,是为了……是为了寻找机会,报他父亲当年兵败身亡之仇!”
她闭上眼,仿佛不愿再回忆那段令人心碎的过往:“之后的事……你便都知道了。他行事偏激,但我……”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无奈与决绝,我已能体会。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明了。待她情绪稍平,我才沉声道:“我明白了。陆昭提及此事,其用意,恐怕并非是要以此要挟或对付沐家。”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分析道:“即便陆昭身份再高,沐家毕竟是黔国公府,是永乐帝的驸马爷,在云南更有实权兵马,根基深厚。他犯不着为一个早已成为过去式的‘耿琦’,与沐家彻底撕破脸。”
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陆昭的意思,更可能是一种提醒,或者说,是指引。他在提醒你去思考:耿琦投靠螭龙,按理说,这是沐家极力掩盖的绝密,外人如何得知?陆昭知道了,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那么,当初能拉耿琦入伙螭龙的那个人,必然也知道耿琦的身份和背景,并且,取得了耿琦极大的信任!”
我盯着沐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陆昭是在暗示你,去回想,去排查,当初在云南,或者后来,有谁可能知道耿琦的身份,又有谁具备那样的能力和影响力,能够说动一心复仇的耿琦,让他心甘情愿地加入螭龙?找到这个人,我们就找到了螭龙内部,一个可能知晓更多核心机密、甚至可能地位不低的关键人物!这,就是我们下一步追查螭龙内部结构的又一个潜在目标!”
沐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被更深的震惊与思索所取代。陆昭的布局,果然深远。他看似随意抛出的一句话,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清晰的调查指向。
“我……我需要好好想想……”沐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显然这个任务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不愿触及的记忆。
我点了点头:“时间紧迫,但我们确实需要一些准备。走吧,我们先去见过陆昭,将李景明之事告知他。至于耿琦这条线……路上,你再仔细回想。”
我们再次整理了一下心神,如同即将踏上战场的士兵,检查着自己的铠甲与武器。然后,推开房门,义无反顾地再次投入那深不见底的宁波夜色之中,朝着东厂据点,朝着那位愈发显得高深莫测的陆昭,迈出了步伐。前方的路,注定更加凶险,但也离真相,更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