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之后,养心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无形的凝重。
皇帝已换下繁重的朝服,着一身玄色常服,更显身姿挺拔,也添了几分冷峻。他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万里江山图》前,目光似乎落在了东南沿海那曲折的海岸线上。
贾瑄肃立在下首,官袍上似乎还沾染着朝堂上争论的硝烟味。
内侍监悄无声息地将几份奏折放在御案一角,随即躬身退下,将空间完全留给这对君臣。
“看看吧,”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都说你贾瑄是朕的酷吏,罗织罪名,搅得朝野不宁,甚至逼反了东南将士,引得倭寇趁虚而入。”
贾瑄上前一步,拿起那几份奏折。皆是都察院御史的弹劾本章,文笔犀利,引经据典,将东南战事的责任,巧妙地引到了他大力清查内奸,导致朝局动荡、边防松懈之上。他快速浏览,神色不变,将奏折轻轻放回原处,躬身道:“臣行事,但凭律法与证据,但求问心无愧,为陛下肃清肘腋之患。些许谤言,不足挂齿,亦早在臣预料之中。”
“问心无愧?”皇帝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贾瑄身上,带着审视的压力。“好一个问心无愧。那东南告急的军报,你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如今朝中议论,无非两端。一者,认为你查案过苛,株连太广,引发了朝野动荡,使得地方官员无心防务,才让倭寇有机可乘;二者,认为应当暂停内查,集中全力,先应对东南危局。贾瑄,你告诉朕,你当如何自处?朕,又当如何决断?”
贾瑄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臣以为,东南倭患与京城内奸,实乃一体两面,皆系于‘惊蛰’计划之上!其核心便是里应外合,乱我内政而破我外防!若因外患骤起,便放松对内奸的清查,无异于剜肉补疮,纵容毒瘤滋长,恐酿成更大祸患,届时内外交困,悔之晚矣!”
他上前一步,语气愈发沉凝:“至于黑风岛寇匪此时大作,时机如此巧合,就在臣抓获菊池,深挖‘惊蛰’线索之际。臣有理由怀疑,这正是朝中某些与‘惊蛰’有牵连之人,故意制造事端,企图转移陛下与朝廷视线,阻挠调查,为他们断尾求生、甚至重新布局争取时间!陛下,此乃贼人狡计,万不可中其圈套!”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却似有波澜涌动。他踱步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
“你的推断,不无道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朕亦不信巧合。苏文卿那只老狐狸,还有他门下那些清流,今日跳得如此之高,其心可诛。”
他话锋一转,带着帝王的深沉与无奈:“然,贾瑄,治国非仅有黑白对错,更多是权衡与妥协。朝局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东南糜烂,百姓受苦,若朝廷不加理会,或应对不力,必失东南民心,动摇国本。届时,即便揪出所有内奸,若江山不稳,又有何益?”
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万里江山图》,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吴国丈案,继续查!‘惊蛰’计划,必须深挖!菊池的嘴,一定要撬开!‘影武者’和那个‘主人’,务必给朕揪出来!”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瑄:“但是,范围要控制!手段要更缜密!没有确凿证据,不得再大规模拘捕朝臣,不要搞得人人自危,给那些清流留下攻讦的口实。朕要的是清除毒瘤,不是搞得朝堂瘫痪!”
“至于东南……”皇帝沉吟片刻,“朕会派李老将军挂帅,抽调京营精锐三万,并令江南诸省全力支援粮饷,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稳住局势,收复失地,严惩凶顽!”
他走到贾瑄面前,沉声道:“而你,‘靖安司’也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协助兵部,厘清沿海官匪勾结、走私透漏的情报。特别是那个‘四海船行’,给朕盯死了!朕怀疑,东南的乱子,和京城的阴谋,根子或许就在一处。”
皇帝拍了拍贾瑄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蕴含着巨大的信任与压力:“贾瑄,记住,分寸很重要。朕既要肃清内奸,也要稳住东南,更要平衡朝局。这把火,要烧得旺,但不能烧毁了朕的殿堂。你,明白吗?”
贾瑄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肩头那沉甸甸的担子。他撩起官袍下摆,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臣,贾瑄,领旨!定谨记陛下教诲,把握分寸,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面临的将是一场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多线作战。朝堂的明枪,东南的暗箭,还有那潜伏在最深处的“主人”,都将接踵而至。而帝心虽测,信任犹在,这便是他最大的依仗和最强的驱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