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后山，那片被严格划为军事禁区的山坳里，此刻正喧嚣得像个赶集日的铁匠铺，只不过规模放大了百倍，声音也从叮叮当当变成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多种气味混合的怪味儿：烧红的钢铁灼烤着油漆发出的刺鼻焦糊味，柴油燃烧不充分留下的呛人黑烟，机油那滑腻腻的腥气，还有工人们身上散发出的、仿佛已经腌入味的汗酸味儿。各种敲打、切割、焊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躁动不安的、充满力量感的洪流，冲击着每一个踏入这里的人的耳膜。
楚风站在坳口一处稍微隆起的小土坡上，眯着眼看着下面的景象。方立功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对这混乱而又充满野性的场面有些不适。
山坳中央，十几辆缴获自日军、或者是从各种渠道拼凑来的卡车，正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魔改”。它们原本的模样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车头、驾驶室侧面、甚至车厢挡板的外侧，都被粗糙地焊接上了一层厚厚的钢板。那钢板明显来源不一，有些还带着原来设备上的弧形或铆钉痕迹，表面坑坑洼洼，刷着一层深浅不一的、用于防锈的墨绿色油漆，看上去斑驳而丑陋。
工兵营的战士们和紧急征调来的铁匠、焊工们，像忙碌的工蚁一样围着这些钢铁造物。电弧焊的蓝色光芒刺眼地闪烁着，伴随着“滋啦啦”的噪音和飞溅的火星。大锤砸在钢板上，发出沉闷如雷的“哐哐”声，震得人脚底发麻。有人用粗粝的砂轮打磨着焊接缝，发出让人牙酸的尖啸，金属粉末簌簌落下。
“这就是……咱们的‘铁锤’营？”方立功推了推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些“钢铁巨兽”，与其说是坦克，不如说是一群披着厚重铁甲的、造型古怪的卡车，透着一股子山寨的、急于求成的草莽气息。
“怎么？老方，觉得寒碜？”楚风头也没回，目光依旧落在那些正在被改造的车辆上，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是寒碜，”方立功斟酌着用词，“是……有点超出想象。这东西，真能顶住鬼子的机枪和掷弹筒？”
“能不能顶住，试过才知道。”楚风的声音很平静，“但总比让咱们的战士，光着身子往鬼子的枪口上冲要强。这东西，不需要多好看，能挡子弹，能往前开，能把‘老火铳’运到鬼子眼皮子底下，就是好东西。”
正说着，一阵更加暴躁的引擎轰鸣声从下面传来。只见一辆改装接近完成的卡车，由一个光着膀子、浑身油污的工兵驾驶着，开始在山坳里不平整的地面上进行测试。那引擎似乎有些老旧，排气筒冒着浓黑的烟，发出如同患了痨病般的、时断时续的咆哮。沉重的钢板显然给底盘和悬挂带来了巨大的负担，车子行驶起来异常笨拙，颠簸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
“看，能动。”楚风指了指那辆车。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从一辆车底钻了出来，差点撞到楚风身上。那人个子不高，瘦得像根麻杆，脸上、手上、工作服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污，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手里还拿着一个扳手，看到楚风和方立功，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赶紧立正，结结巴巴地喊：“师……师座！参，参谋长！”
这是工兵营的技术骨干，叫狗剩，原是个心灵手巧的汽车修理工，被吸纳进部队后，在机械方面展现了惊人的天赋，现在算是这“铁锤”营改装项目的实际负责人之一。
“狗剩，怎么样了？”楚风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紧张。
“报告师座！”狗剩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黑，“大部分车……底盘和发动机都加固过了，就是这钢板太重，跑起来费劲，油耗也大得吓人。还有，散热是个大问题，这鬼天气，跑不了多远水箱就得开锅……”
他语速极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和投入。
“能按时完成吗？”楚风打断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能！”狗剩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虽然那胸膛瘦得没什么肉，“就是弟兄们得连轴转！就是……就是王团长那边老来催！非要我们先给他改装的那几辆运炮的车装上什么‘快速转向’装置，说不然跟不上突击速度……这，这哪是那么容易的！”
他抱怨着，脸上却带着一种被重视、被需要的兴奋光彩。
楚风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知道王承柱的脾气，对炮相关的一切都追求极致。
“走，去看看咱们的‘牙’。”楚风迈步向山坳深处走去。
在另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景象又有所不同。这里停放着几辆改装思路不同的卡车。它们的车厢经过特殊加固，上面架设的不是钢板，而是黑洞洞的、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炮口——正是改进型的“老火铳”火箭筒。几个炮手正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熟悉着在移动车辆上装填、瞄准和击发的流程。
一个炮手大概是太紧张了，在模拟装填时，沉重的火箭弹差点脱手砸到脚，幸亏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扶住，引来带队军官的一阵低声呵斥。
“慌什么慌！这玩意儿比你们婆娘还金贵！弄坏了，老子把你塞进炮筒里打出去！”
那炮手吓得脸色发白，手忙脚乱地重新操作，动作僵硬得像根木棍。
楚风默默地看着，没有出声干涉。新装备，新战术，需要时间磨合，需要汗水甚至鲜血来交学费。
“师座！”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带着风风火火的味道。楚风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李云龙来了。
果然，李云龙几步就窜到了楚风身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奇形怪状的车辆，嘴里啧啧有声：“嚯！老楚，你这捣鼓出来的都是啥玩意儿？铁王八？看着是挺唬人！”他走到一辆加装了大量正面装甲的卡车前，用指关节敲了敲那厚厚的钢板，发出“咚咚”的闷响。
“嗯，差不多吧，能挡子弹的铁王八。”楚风应道。
“能挡就行！”李云龙倒是很实在，他又溜达到那几辆架着“老火铳”的车旁，眼睛顿时亮了，“这个好！这个好！能把炮顶着鬼子的脑门子轰！诶，老楚，啥时候也给咱老李的团配几辆？不用多，三五辆就成！老子专门拿来敲鬼子的碉堡眼儿！”
“等你先把阻击任务漂漂亮亮完成再说。”楚风没给他准话。
李云龙也不纠缠，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我说老楚，你这玩意儿动静这么大，就不怕鬼子的探子听见？”
“听见了又如何？”楚风看着山谷里忙碌的景象，语气平淡，“他们只知道我们在搞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有多少，什么时候用，他们猜不到。这就够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更加喧闹的声音，似乎还夹杂着争吵。
楚风眉头微皱，循声走了过去。方立功和李云龙也跟了上去。
争吵的源头是王承柱和狗剩。两人正围着一辆刚刚加装了钢板、准备移交给炮团用于牵引野炮的卡车争得面红耳赤。
“狗剩！你小子糊弄鬼呢？这转向这么沉，比俺老家犁地的老黄牛还费劲！等冲起来，怎么跟得上步兵？”王承柱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狗剩脸上。
狗剩梗着脖子，脸憋得通红：“王团长！这已经是加装液压助力之后的效果了！再改，底盘结构就得大动！时间根本来不及！您当这是变戏法呢？”
“我不管！师座说了，时间就是生命！你这就等于给俺的炮上了镣铐！”
“那你来！你来改！”狗剩也急了，把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
周围的工兵和炮兵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这两位长官争吵，大气不敢出。
“吵什么！”楚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承柱和狗剩同时一僵，转过头看到楚风，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没了声音。
“问题解决不了，就靠吼？”楚风的目光扫过两人，“王承柱，你要的是能跟上突击速度的炮车，不是摆设。狗剩，工兵营的任务是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改装，不是跟你讨价还价。”
他走到那辆卡车前，看了看沉重的转向系统，又看了看一脸委屈的狗剩和焦急的王承柱。
“狗剩，转向系统能不能在现有基础上，再做优化？哪怕只是减轻一点点操作力度？”楚风问道，语气缓和了一些。
狗剩挠了挠满是油污的头发，皱着眉头想了想：“师座，除非……除非把驾驶室后面这块侧面的护甲削薄一点，或者开几个减重孔，可能能轻快些，但防护力就……”
“削！”楚风毫不犹豫，“这种用于牵引火炮的车辆，不需要顶在最前面承受直射火力。优先保证机动性！王承柱，你的炮，必须跟得上！明白吗？”
王承柱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喜色，大声道：“明白！谢谢师座！”
狗剩也松了口气，赶紧捡起地上的扳手：“是！师座！我马上带人改！”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楚风又在山坳里转了一圈，仔细查看了几辆接近完工的突击车，甚至还亲自爬上一辆，感受了一下驾驶员的视野和那加装钢板后带来的、令人窒息的逼仄感。
他从车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一直跟在身边的方立功说：“看见了吗？老方。这就是我们的‘刀尖’。粗糙，简陋，甚至有些可笑。但它代表着我们不甘于被动挨打，想要把战火烧到敌人那里去的决心。”
方立功看着那些在工人和士兵们手下逐渐成型的钢铁怪物，看着他们眼中那种混合着疲惫、专注和期待的光芒，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团座。有些路，总得有人先走。有些东西，丑点，笨点，但只要是朝着正确的方向，就值得。”
这时，一阵短促而有力的集合哨声在山坳里响起。负责“铁锤”营具体指挥的“铁砧”——那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用他那沙哑的嗓子吼叫着，让所有已完成改装和正在接受训练的车辆驾驶员和战斗人员集合。
士兵们从各个角落跑出来，迅速在那几辆已经喷涂上狰狞狼头标志的突击车前列队。他们穿着统一的、同样沾染了油污的作战服，脸上带着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驾驭新式武器的兴奋和跃跃欲试。
“铁砧”开始训话，声音不大，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引擎的余音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都给老子听好了！你们驾驶的，不是普通的卡车！是移动的堡垒，是长了腿的炮台！是咱们师，砸开鬼子乌龟壳的‘铁锤’！”
“我知道，这玩意儿开起来不舒服，视野差，动静大，还他妈像个蒸笼！但是！”
他猛地提高音量，手指着那些车辆：“它们能带着你们，顶着鬼子的子弹，冲到他们脸前！能把你们，连同你们手里的‘老火铳’，送到最能要鬼子命的地方！”
“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冲！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撕开他们的防线！打烂他们的指挥部！为后面的步兵兄弟，打开一条血路！”
“有没有信心？！”
“有！！！” 士兵们的吼声汇聚在一起，虽然还带着一丝青涩，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山坳中回荡，甚至暂时压过了机器的噪音。
楚风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些年轻而坚定的面孔，看着那些在简陋条件下诞生的、寄托了无数希望的钢铁造物。
他知道，这些“铁王八”和驾驭它们的年轻人，即将面对的，是真正的枪林弹雨，是生死考验。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来。
但这就是战争。用最丑陋的武器，去争取最珍贵的未来。
他转身，默默离开了这片喧嚣而充满力量的山坳。身后的轰鸣声，仿佛化作了战鼓，敲击在他的心上，沉重，而又充满力量。
风，已经刮起来了。
而这些钢铁巨兽，即将成为乘风破浪的舟楫。
只是不知道，在这场惊涛骇浪中，它们能航行多远。
楚风抬起头，望向石门镇的方向，目光深邃。
磨刀石，已经备好。
只等，利刃出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