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堡之战带来的短暂喘息和物资红利，像夏日山涧的溪流，迅速在日益严酷的围剿中消耗殆尽。联合部队如同被狼群追逐的伤鹿，在晋西北的崇山峻岭间不停转移，每一步都踩在饥饿、寒冷和疲惫的刀刃上。缴获的罐头早已吃光，压缩干粮也变成了按粒分配的珍品，士兵们又开始依赖苦涩的树皮、冻硬的草根和带着土腥味的雪水维系生命。
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不仅勒在肉体上，更勒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
张振武，原晋绥军358团一营二连连长，此刻正靠在一棵老松树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他原是阎锡山麾下一个不得志的排长，楚云飞（楚风）接手358团后，因作战勇猛被提拔。他曾为楚团长带来的新式训练和充足补给感到振奋，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可如今……
家，没了。团座带着他们像丧家之犬一样在山里乱窜。每天都有熟悉的弟兄倒下，冻死，饿死，或者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冷枪打死。昨天，他最后一个同乡，那个总爱吹牛说打完仗回家娶媳妇的王大个子，就在他眼前，被一发掷弹筒炸得四分五裂，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一点点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摸了摸怀里，那半块舍不得吃、已经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是他最后的储备。胃里火烧火燎的抽搐提醒着他，饥饿能摧毁一切尊严和信念。
“连……连长，”一个微弱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他的警卫员，叫小山子，才十六岁，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嘴唇干裂出血口子，“俺……俺饿……”
张振武看着这孩子那绝望的眼神，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默默地把那半块饼子掰开，将稍大的一块塞到小山子手里。
“吃吧。”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小山子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救命的粮食，又看看连长那更加灰败的脸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出道道泥痕。“连长……俺……俺不要……”
“让你吃就吃！”张振武突然暴躁地低吼一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凑了过来，是他的副连长和另一个心腹排长。
“连长，”副连长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兴奋，“有……有条活路。”
张振武猛地转过头，盯着他。
副连长舔了舔嘴唇，眼神闪烁：“昨天……昨天我们断后的时候，碰……碰到一伙伪军，他们……他们扔过来这个。”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揉得皱巴巴的纸团。
张振武一把抓过来，展开。纸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皇军知尔等困境，只要放下武器，停止抵抗，皇军保证不杀，给予饱饭，医治伤员。若带部队来投，官升三级，重重有赏。”落款是“和平建国军晋西北先遣支队”。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张振武的头顶，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投敌？当汉奸？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放你娘的屁！”他低吼一声，想把纸团撕碎。
“连长！”副连长一把按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您看看弟兄们！再看看咱们！再这么下去，不用鬼子打，咱们自己就饿死冻死在这山沟里了！当兵吃粮，图个啥？不就是活命吗？楚团长他是厉害，可他……他现在能给我们啥？除了带着咱们一起死，他还能给啥？！”
另一个排长也附和道：“就是啊连长，听说……听说鬼子那边，白面馒头管够，还有肉吃……咱们……咱们好歹给阎长官卖过命，现在……现在换条活路，也不算对不起谁吧？”
“闭嘴！”张振武厉声喝道，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两个部下那充满渴望和恐惧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蜷缩在雪地里，因为一点微薄的食物分配而互相瞪视、眼神麻木的士兵，再想到怀里那半块冰冷的饼子，和小山子那绝望的哭声……
那根名为“忠诚”和“气节”的弦，在生存的巨大压力下，发出了濒临崩断的呻吟。
他死死攥着那张劝降信，指关节捏得发白，沉默了。他没有再呵斥，也没有表态，只是将那纸团重新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燃烧的炭。
他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在给一个伤员更换简陋绷带的小山子，偷偷抬起头，看了他们这边一眼，那稚嫩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二） 告密**
小山子一夜未眠。
连长和副连长他们鬼鬼祟祟的谈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他年纪小，但不傻。他知道那张纸意味着什么。他想起了楚团长站在高处，对他们这些新兵说的话：“咱们当兵，不是为了欺压百姓，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为了让咱们的爹娘姐妹，不再受鬼子的欺负！”
他想起了死去的王大个子，想起他憨厚的笑容和那个“回家娶媳妇”的梦想。
他也想起了连长刚才塞给他的那半块饼子，和连长那灰败绝望的眼神。
两种情绪在他心里激烈地搏斗。一边是连长平日里对他的照顾和眼下显而易见的困境；另一边，是楚团长那不容置疑的威严和那些他似懂非懂却觉得无比正确的大道理。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做出了决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连长带着兄弟们走上那条路！那是一条绝路，是一条死了都没脸见祖宗的路！
他趁着起来小解的机会，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蹑手蹑脚地穿过沉睡的营地，找到了正在巡查哨位的孙铭。
“孙……孙长官……”小山子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音。
孙铭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落在这个瑟瑟发抖的小兵身上。“什么事？”
“俺……俺有重要情况报告……”小山子鼓起毕生的勇气，结结巴巴地将昨晚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断断续续地说了出来。
孙铭的脸色，随着小山子的叙述，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变得如同这冬日的山岩般冰冷坚硬。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小山子说完，才沉声问：“你能确定？那张纸，你看清了？”
“看……看清了！上面写着……写着投降不杀，还有……还有官升三级……”小山子用力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孙长官，俺……俺不是想害连长，俺是……俺是怕……”
“我知道了。”孙铭打断他，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力道很重，“你做得对。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说。回去吧。”
看着小山子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地消失在晨雾中，孙铭眼中寒光一闪，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楚风和李云龙所在的临时指挥点。
**（三） 雷霆手段**
楚风和李云龙刚刚听完孙铭的汇报。
李云龙当场就炸了，一脚踹在旁边一块石头上，破口大骂：“他娘的！张振武这个王八蛋！老子早就看他不像个好鸟！果然是三姓家奴的料！竟敢动这种歪心思！老子这就去毙了他！”
说着就要拔枪往外冲。
“老李！”楚风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让李云龙的动作瞬间僵住。
楚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李云龙那样的暴怒，也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寒。他看向孙铭：“消息可靠？”
“告密的是张振武的警卫员小山子，吓坏了，不像说谎。而且，张振武和他那两个心腹，今天早上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孙铭冷静地回答。
楚风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他走到洞口，望着外面逐渐亮起的天光，和山谷中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准备新一天逃亡的士兵身影。
内部出现叛徒，尤其是在这种极端困境下，其危害性远超外部敌人的明枪暗箭。一旦处理不好，或者消息走漏，顷刻间就是全军崩溃的局面。
他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决绝的方式，将这股危险的苗头，连根掐灭！不仅要清除叛徒，更要借此震慑所有可能动摇的人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李云龙和孙铭，语气平静得可怕：“通知所有连级以上军官，立刻到指挥点集合。就说有紧急敌情通报。”
李云龙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楚风的意图，咧了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好！就该这么办！杀鸡给猴看！”
很快，不到二十分钟，所有还能联系上的连级以上军官，包括一些重要的排长，共计二十余人，聚集在了狭窄的指挥点内外。气氛凝重，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急军情。
张振武和他那个副连长、排长也来了，三人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眼神有些飘忽，不敢与人对视。
楚风站在众人面前，他没有看地图，也没有说敌情，目光缓缓从每一张或疲惫、或疑惑、或紧张的脸上扫过。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们现在很困难，非常困难。鬼子想把我们困死、饿死、冻死在这大山里。”
众人沉默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缺衣少食，伤亡惨重，看不到出路……”楚风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在这种时候，有人害怕了，动摇了，觉得跟着我楚云飞，只有死路一条。”
人群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不少人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楚风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越过人群，精准地钉在了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张振武三人身上。
“甚至，有人私下里，收到了鬼子的劝降信，动了卖友求荣、苟且偷生的心思！”
“嗡！”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所有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张振武三人！惊愕、愤怒、鄙夷、不敢置信……各种情绪交织。
张振武浑身剧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身边的副连长和排长更是面无人色，腿肚子都在打颤。
楚风没有给他们任何开口的机会，他一步步走到张振武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那混乱而恐惧的呼吸。
他盯着张振武那双充满血丝和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冰冷得如同这山谷里的寒风：
“张连长，我昨晚，梦见你跪在地上，求日本人饶命。”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张振武的头顶！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风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看到了自己内心最龌龊、最不堪的念头被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团……团座！我……我没有！我冤枉！”张振武崩溃般地嘶喊起来，声音尖利变形。
楚风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辩解，他只是微微侧头，对身后的孙铭示意了一下。
孙铭立刻带着两名如狼似虎的警卫上前，不由分说，利落地卸掉了张振武和他那两个心腹的武器，将他们死死按住。
“团座！饶命啊！团座！我是一时糊涂啊！”张振武彻底慌了，涕泪横流，拼命挣扎哭喊。
楚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神灵俯瞰蝼蚁般的、冰冷的怜悯和决绝。
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张振武的肩膀，这个动作看似随意，却让张振武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僵住。
然后，楚风转向所有目瞪口呆的军官，声音清晰地宣布：
“张振武，及其同伙，动摇军心，图谋投敌，证据确凿。”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地上：
“按战时条例，就地枪决。”
“拖下去。”
没有审判，没有冗长的程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孙铭和警卫已经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如泥、哭嚎求饶的三人拖离了指挥点。
几分钟后，远处传来了三声清脆又沉闷的枪响。
“砰！砰！砰！”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整个指挥点内外，一片死寂。所有军官都脸色发白，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和肃杀。
楚风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都看见了吗？”
“这就是动摇、背叛的下场。”
“我们是军人，穿上这身军装，就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怕死，可以理解。但想当汉奸，卖国求荣，对不起身上的军装，对不起死去的弟兄，更对不起咱们身后的父老乡亲！”
“这条路，是咱们自己选的！再难，再苦，也得走下去！”
“谁要是觉得走不下去了，现在就可以站出来，我楚云飞，送他上路！绝不为难！”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刻意压低了。只有山谷的风，呜咽着穿过，像是在为刚才那瞬间逝去的三条性命，奏响哀乐。
楚风看着这些被震慑住的军官，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他挥了挥手，语气放缓了一些，却依旧不容置疑：
“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管好自己的人，带好你的兵。”
“我们面临的敌人很强大，但我们自己，必须比钢铁更硬！”
军官们默默地敬礼，然后迅速散去，每个人的脚步都比来时沉重了许多。
李云龙走到楚风身边，看着远处行刑的方向，咂了咂嘴：“楚胖子，你他娘的……下手是真黑啊！”
楚风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山谷中那些依旧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仍在为生存而挣扎的普通士兵，轻声说道，像是在回答李云龙，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老方，为了三成胜率，牺牲一个连，值得。”
“为了保住这支部队的魂，清理掉几个脓疮，更值得。”
他的声音很轻，消散在风里。
但那份冰冷的决绝，却深深地烙印在了这个清晨，烙印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