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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居小院内,王大柱的决定如同投石入湖,激起了层层波澜。

“相公,三思啊!”福伯急得额头冒汗,“瑞锦祥刚死了二掌柜,死因蹊跷,此刻登门,万一…万一那陈少东家也与万毒窟有染,岂不是自投罗网?就算他没有,我们这般大张旗鼓,岂不成了暗处那些人的活靶子?”

芸娘虽未直接反对,但秀眉紧蹙,眼中满是忧虑:“相公,福伯所言不无道理。是否…再观望几日?或者,换个更稳妥的方式接触?”

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红缨,也抱着钢鞭,眉头拧成了疙瘩:“相公,那地方刚死了人,晦气!要不我先去探探路?看看那姓陈的是个什么成色!”

王大柱目光扫过三人,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锐利:“正因瑞锦祥刚出了事,此刻才是最好的时机。”

他踱了两步,分析道:“第一,陈瑜若与万毒窟一路,二掌柜因‘匀光细棉’而死,他此刻最该做的是避嫌,是彻底撇清关系,绝不会再见我们这种‘不祥之人’。但他没有,反而私下验尸、发脾气,这说明他对二掌柜的死因存疑,甚至不满!他要的是‘货’,是技术,而不是那些阴私勾当!”

“第二,万毒窟行事,阴狠诡谲,擅长制造意外和恐惧。他们杀了二掌柜,就是想吓住所有对‘匀光细棉’感兴趣的人,让我们在京城寸步难行。我们若因此退缩,躲藏,正中他们下怀!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光明正大地找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布行谈生意!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王家带着新布来了!恐惧?杀了一个掌柜,还能杀了所有掌柜、所有东家不成?这京城,还不是他万毒窟一手遮天的地方!”

“第三,”王大柱看向芸娘和福伯,“我们并非毫无准备。芸娘打探到的消息,福伯弄来的舆图,还有三娘子在身边,这就是我们的底气。去见陈瑜,是试探,也是破局。成了,我们能在京城打开局面,多一个潜在的强大盟友(至少是商业上的);不成,也能摸清陈瑜和瑞锦祥的底细,看清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风险和机遇并存。躲在这小院里,安全是安全了,但线索会断,生意会黄,敌人会越发嚣张。我们必须动起来!”

这一番话,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将潜在的危机转化为主动的攻势,听得福伯和芸娘怔在原地,细细思量之下,竟觉得大有道理。林红缨更是听得眼睛发亮,一拍大腿:“相公说得对!怕他个鸟!姑奶奶倒要看看,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可是…相公的安危…”芸娘依旧担忧。

“所以,不能都去。”王大柱看向林红缨,“三娘子,你陪我走一趟瑞锦祥。芸娘,你和翠儿留在客栈,整理好我们带来的所有布样,特别是那几匹染了最新秋香色和雨过天青色的‘匀光细棉’,要打理得光鲜亮丽。福伯,你坐镇客栈,协调赵六孙七他们,密切关注残碑巷和瑞锦祥周围的动静,若有任何异样,立刻设法通知我们。”

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众人见王大柱心意已决,且计划周详,便不再多言,只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福伯立刻去准备拜帖。王大柱和林红缨则重新换上一身体面而不失精干的绸布衣裳。王大柱特意选了一匹质感最细腻、色泽最温润的月白色“匀光细棉”样本,小心卷好拿在手中。

半个时辰后,王大柱和林红缨出现在了瑞锦祥总号的气派大门前。

瑞锦祥不愧是京城老字号,三层楼阁,飞檐斗拱,黑底金字的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前车水马龙,进出皆是衣着光鲜的客人伙计,一派繁华景象。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门口迎客的伙计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进出的一些老主顾脸上也带着些微妙的神色。

王大柱递上名帖。那伙计接过一看,“柳林镇王家布坊”几个字让他眼皮猛地一跳,打量了王大柱和林红缨几眼,不敢怠慢,说了声“稍候”,便匆匆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绸衫、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快步迎了出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眼底却带着审视:“原来是柳林镇的王东家,久仰久仰。只是不巧,我家少东家今日正忙,恐怕…”

话未说完,就听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急躁的年轻声音:“谁?柳林镇王家?可是有新布样?快请进来!”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一僵,闪过一丝无奈,只得侧身让开:“二位,请。”

穿过忙碌的前厅,来到后面一间颇为雅致的书房。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奇特的染料气味。一个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正背对着门口,对着一幅挂在墙上的巨大《蚕织图》发呆,他身形清瘦,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杭绸直裰,袖口甚至沾着点可疑的青色污渍,与这书房和瑞锦祥少东家的身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面容清俊,但眉头微锁,眼神明亮却带着些血丝,似乎睡眠不足,整个人透着一股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焦灼和专注。

“你们就是柳林镇王家的人?带来了新布?”陈瑜的目光直接忽略了寒暄,瞬间就钉在了王大柱手中那卷布样上,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咄咄逼人的探究。

王大柱心中一定,这反应,与他预料的一般无二。他不卑不亢地拱手:“在下王明柱,这位是内眷。久闻陈少东家痴迷织染之道,特携家中新研的‘匀光细棉’前来,请少东家品鉴。”说着,将手中的布样递了过去。

陈瑜几乎是抢一般接过布卷,迫不及待地在书案上展开。当那月白色的布匹完全呈现在眼前时,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书房窗棂透入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布面上,映出一种如同初凝羊脂玉般温润细腻的光泽。布面平整得惊人,经纬线均匀密实,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他伸出因为常年接触染料而有些微变色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抚摸上去。

触手之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滑与细腻,比最上等的杭绸多了几分骨感,又比寻常细棉柔软顺滑了何止数倍!那种均匀到极致的手感,是任何传统织机都无法达到的!

“这…这织造技艺…”陈瑜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死死盯着王大柱,“绝非寻常织机所能出!你们改进了织机?用了什么法子?是加了特殊的绦片?还是改了梭子的路数?这匀度!这密度!”

他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痴人,完全忘了眼前的客人,忘了刚刚死去的二掌柜,忘了所有的礼仪客套,整个心神都被这块布彻底吸引,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王大柱。

王大柱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平静:“陈少东家好眼力。确实对织机做了些许改动,加了些小巧的机关,使得引纬更准,力道更匀。具体细节,乃家中不传之秘,还望少东家见谅。”他恰到好处地卖了个关子。

陈瑜脸上立刻露出极度失望和焦躁的神情,如同瘾君子被夺走了烟枪。他围着书案转了两圈,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忽然又想起什么,猛地凑近布面,几乎将鼻子贴上去,仔细嗅闻。

“染工也不俗!这月白,用的是徽州靛蓝加了些许紫草汁子调和的吧?色牢度如何?下水几次?日光暴晒呢?”他又开始追问染料工艺。

王大柱从容应对,对染料的成分、色牢度等数据对答如流,甚至提出了一些让陈瑜眼前一亮的固色小技巧,但核心的织机改良和特殊染剂配方,却滴水不漏。

林红缨站在王大柱侧后方,手一直按在袍襟下的钢鞭上,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书房外隐约有脚步声,似乎是那管事在不安地踱步。

陈瑜完全沉浸在与王大柱的技术交流中,时而恍然大悟,时而蹙眉深思,时而击节赞叹。他拿起书案上瑞锦祥自家产的一匹号称最顶级的细棉布,与王家的“匀光细棉”放在一起对比。

高下立判!

瑞锦祥的细棉布虽然也不错,但在“匀光细棉”那无可挑剔的匀整度、密实度和柔滑手感面前,顿时显得粗糙暗淡,相形见绌!

陈瑜的脸色变幻不定,有惊叹,有嫉妒,更有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狂热。他猛地放下布匹,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大柱:“王东家,开个价吧!这布,还有这织机的法子,你们想怎么合作?独家代理?技术入股?只要你开口!”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那管事端着一壶茶进来,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少东家,王东家,请用茶。”他放下茶盘,看似无意地站到了陈瑜身侧稍后的位置,眼神略带警告地瞥了陈瑜一眼。

陈瑜正说到兴头上,被打断很是不悦,挥挥手:“知道了,你先出去!”

管事却不动,反而微微躬身,低声道:“少东家,老爷吩咐过,近来铺子里事多,让您…慎重点。”他特意加重了“慎重”二字。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王大柱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仿佛没有听到那管事的话,目光却扫过陈瑜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

陈瑜猛地吸了口气,似乎想发作,但又强行忍住,脸色阵青阵白。他看了看案上那匹光彩夺目的“匀光细棉”,又想到惨死的二掌柜和父亲的警告,眼中挣扎之色愈浓。

王大柱放下茶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陈瑜听清:“可惜了…”

“可惜什么?”陈瑜立刻追问。

“可惜这般好的材质和染工,若用在瑞锦祥最拿手的‘缂丝’底料或是‘苏绣’的承载体上,不知能呈现出何等惊艳的效果?或许能重现古籍中记载的‘天衣无缝’‘光华内蕴’之境?”王大柱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陈瑜的心坎上!

陈瑜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缂丝!苏绣!用这种前所未见的均匀细密的棉布做底料?那是所有织染匠人梦寐以求的突破!足以开创一个全新的流派,名垂青史! pared to that, the warnings and the death of a mere manager seemed so... insignificant, so vulgar!

巨大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瞬间击溃了陈瑜心中最后的犹豫和恐惧!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响,吓了那管事一跳!

“慎重点?慎重点就能让瑞锦祥的布匹独步天下了?慎重点就能搞出这样的布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指着那匹“匀光细棉”,“这是技艺!是匠心!是能让我瑞锦祥更上一层楼的东西!比那些蝇营狗苟的破事重要一千倍,一万倍!”

他转向王大柱,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王东家!这合作,我陈瑜定了!具体怎么合作,你我说了算!现在就去我私人的小工坊,我要亲眼看看你们还有哪些好货色!”他完全无视了旁边脸色煞白的管事,一把拉起王大柱的胳膊就往外走,狂热得像个小孩子。

林红缨立刻跟上,手依旧按在钢鞭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那管事看着陈瑜拉着王大柱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忧虑和恐惧。

王大柱被陈瑜拉着,穿过几道回廊,走向瑞锦祥后院深处。他脸上保持着平静的微笑,心中却波澜起伏。

第一步,成了。

他不仅敲开了瑞锦祥的门,更撬动了陈瑜这颗痴迷技术的心。有陈瑜这个少东家挡在前面,万毒窟再想用对付二掌柜的手段来阻止“匀光细棉”进入京城市场,就得掂量掂量了。

然而,他也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管事阴郁的目光,以及这深宅大院中,似乎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窥视感。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从明处的刀光剑影,转入了更复杂的暗流汹涌。

京城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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