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新糊的棉纸窗棂，暖融融地洒在炕上。王大柱靠坐在厚实的软枕堆里，背后垫着吴大夫特意嘱咐缝制的、塞满柔软棉絮的靠垫，努力缓解着伤处持续的闷痛。那股从靛瑶寨带回来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骨髓深处，即使喝了滚烫的参鸡汤，盖着厚实的棉被，依旧时不时地窜起一阵冰凉的刺痛，让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翠儿端着小巧的药碗，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刚熬好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相公，该喝药了。” 她声音细细的，带着担忧。
王大柱接过碗，眉头都没皱一下，仰头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路蔓延到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感，暂时压下了那股阴寒。
“红缨姐今天精神好多了，能自己坐起来喝小半碗粥了！” 翠儿一边收拾药碗，一边努力找些好消息，“梅香姐姐在教她认字解闷呢。”
王大柱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红缨的恢复，是这场劫难后最大的慰藉。“芸娘呢？”
“芸娘姐姐在染坊那边帮忙呢！” 翠儿眼睛亮晶晶的，“说是新染出来的靛蓝色太漂亮了，她得盯着点，怕伙计们手生，糟蹋了好料子！”
靛蓝！工坊的命脉！王大柱心头一热。他挣扎着想下床：“扶我去工坊看看。”
“不行不行！” 翠儿连忙按住他，小脸绷得紧紧的，“吴大夫说了！您寒气侵体，失血过多，必须卧床静养！大太太也吩咐了，让您安心养着！工坊有孙师傅、赵叔和福伯盯着，出不了岔子！”
正说着，房门被推开，周婉娘走了进来。她换了一身素净利落的湖蓝色襦裙，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苟，脸上虽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沉稳。她手里拿着一卷账簿和几张单子，看到王大柱试图起身的样子，眉头微蹙。
“相公，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你还带着寒气。逞强不得。”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转向翠儿，“翠儿，去厨房看看参汤炖好了没。”
“是，大太太。” 翠儿乖巧地应声退下。
周婉娘走到床边，将账簿和单子放在矮几上，顺势坐下。“工坊那边，一切顺利。靛瑶寨的土靛确实上品，染出的布颜色深湛均匀，不易褪色。孙师傅和老赵头带着工匠日夜赶工，第一批染好的布匹已经晾晒上了。府城‘瑞祥布庄’的张掌柜昨日派人送来了定金，预定了五百匹靛蓝棉布，价格比市价高半成。”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靛蓝危机的解除，如同搬开了压在心口的大石。
“好！太好了！” 王大柱精神一振，连日来的阴霾似乎被这消息驱散了些许。有了订单，就有了活水，王家这艘船才算真正稳住了。“辛苦你了，婉娘。”
“分内之事。” 周婉娘神色淡然，目光却落在王大柱依旧苍白的脸上，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府里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嗯？” 王大柱心头一凛。
“后院…靠近地窖那一带。” 周婉娘的声音压得更低，“寒气越来越重了。你带回来的那东西，裹了厚厚的药粉石灰，锁在废弃的冰窖最深处，原本以为能压住。可这两天，冰窖入口的石阶和铁门，结了一层薄霜。今早我去查看，隔着铁门都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透出来。看守的阿柱说，夜里站在地窖口附近，穿着厚袄都冻得直哆嗦，感觉…感觉那寒气像是活的，能往人骨头缝里钻。”
王大柱的心沉了下去。蛊王精粹的霸道，果然远超想象！连冰窖加药粉石灰都困不住它！那东西就像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寒冰炸弹，藏在王家的腹心之地！
“吴大夫去看过吗？可有解法？” 王大柱急切问道。
“吴大夫也束手无策。” 周婉娘摇头，眼中忧色更浓，“他说那寒气非比寻常，绝非世间凡冰。若长久放置，恐怕冰窖附近的地下水脉都会被冻结，甚至…影响整个府邸的地基。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寒意，“那寒气似乎还在缓慢地向外扩散。今天早上，离冰窖最近的那间堆放杂物的厢房，墙角的水缸里，水面也结了一层薄冰！”
寒意扩散！冻结水脉！这简直比万毒窟的毒虫还要可怕！无声无息，却致命！
“必须尽快处理掉它！” 王大柱斩钉截铁，眼中闪过厉色。靛瑶寨老者的嘱托言犹在耳，这东西留在王家，迟早酿成大祸！他下意识地再次望向染坊小院的方向。柳青黛…万毒窟的药奴…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还有…” 周婉娘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继续道，“染坊那边…也有些异常。”
“染坊？” 王大柱一愣。
“嗯。” 周婉娘点头，“芸娘说，靠近染坊小院的那几口新开的大染缸，里面的靛蓝染液…温度降得特别快。明明灶火烧得很旺，但缸里的染液就是温吞吞的，不像以前那样滚烫。伙计们染布时，手伸进去都觉得比往常凉得多。而且…” 她微微蹙眉，“靠近小院的那几匹刚染好挂起来的布，晾干的速度也慢了许多，摸上去总是带着一股凉气。”
寒意侵染到了染坊？王大柱猛地想起柳青黛昏迷前搅动的那缸神秘染液，以及她腕间那片诡异的“噬毒木蜥”心头鳞！难道这蛊王精粹的寒气，与柳青黛身上的异宝产生了某种感应？或者…是那缸残留着柳青黛心头血气息的染液在吸引寒气？
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走！去看看秋菊！” 王大柱再也躺不住了，不顾周婉娘的劝阻，挣扎着要下床。
***
染坊小院依旧安静。几竿新染的靛蓝纱在微风中轻轻晃动，颜色深湛如墨玉，却莫名透着一股子清冷。空气中浓郁的靛草气息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草木清苦与某种奇异寒意的味道。
柳青黛的房间门窗紧闭。推开门，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王大柱和周婉娘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房间不大，陈设简单。柳青黛静静地躺在床上，盖着素色薄被，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而悠长，如同陷入最深沉的冬眠。
床边，翠儿正拿着温热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脸颊和脖颈。看到王大柱和周婉娘进来，翠儿连忙起身：“相公，大太太。”
“还是没动静？” 王大柱走到床边，看着柳青黛沉睡的脸。几日不见，她似乎更瘦削了些，下巴尖尖的，眼窝深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腕间那片紧贴脉门的墨绿色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微弱而神秘的暗金光泽。
“嗯…” 翠儿有些沮丧地摇摇头，“吴大夫每日都来施针喂药，气息倒是平稳，可就是…醒不过来。喂进去的汤药和米汤，也…也咽得很少。” 她顿了顿，小脸上露出困惑，“不过…有件事挺奇怪的。”
“什么？” 王大柱和周婉娘同时看向她。
“就是…就是这几天特别冷的时候，” 翠儿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床上，“外面寒气重，尤其是靠近地窖那边，冻得人直哆嗦。可每次寒气特别重的时候，五太太她…她的手，好像就没那么冰了！”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平时她的手都是冰冰凉的，像冰块似的。可昨天半夜里，守夜的婆子说听到外面风刮得呜呜响，冷得厉害，她进来给五太太掖被子，碰了碰五太太的手，竟然觉得…觉得有点温温的！”
寒气重时，她的手反而变温了？
王大柱和周婉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这太反常了！
王大柱立刻俯身，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触碰柳青黛露在薄被外的手腕。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比寻常人的体温低得多！但…就在他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肌肤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沉睡地底的火种，竟顺着他的指尖，反溯而来！这股暖流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但紧接着，他清晰地感觉到，柳青黛腕间那片墨绿色的诡异鳞片，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视觉上的跳动！而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如同沉睡的火山深处，岩浆在压力下的一次轻微涌动！
与此同时，王大柱感觉自己后背深处那股盘踞的阴寒，似乎也受到了某种牵引，极其轻微地躁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同类的气息所惊扰！
“嘶…” 王大柱猛地缩回手，倒吸一口凉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怎么了？” 周婉娘紧张地问道。
“她…她体内…好像有东西…在动！” 王大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指着柳青黛腕间的鳞片，“还有…那地窖里的寒气…好像…好像和这鳞片…有感应！”
周婉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凝重。她也上前，小心翼翼地触碰柳青黛的手腕，仔细感受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果然…虽然微弱，但这股暖意…不正常！像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食外界的寒气？！”
吸食寒气？！
这个推测让房间里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翠儿吓得捂住了嘴，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难道…柳青黛体内的“噬毒木蜥”心头鳞，竟能吸收蛊王精粹散发的至寒之气？这究竟是福是祸？是疗伤的契机，还是引来了更大的祸端？
王大柱的心跳得飞快。他死死盯着柳青黛沉睡中依旧平静无波的脸庞，又想起那地窖深处不断扩散的恐怖寒气。一个大胆而危险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或许…解决蛊王精粹的钥匙，就在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身上？
“翠儿！” 王大柱猛地看向翠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从今天起，你亲自守在这里！寸步不离！仔细观察五太太的变化！尤其是外面寒气重的时候，她身体的任何细微反应，体温、呼吸、脉象、还有这鳞片…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明白吗？”
翠儿被王大柱严肃的语气吓了一跳，但看到他和周婉娘凝重的脸色，立刻用力点头：“翠儿明白！一定看好五太太！”
“婉娘，” 王大柱转向周婉娘，眼神决绝，“冰窖那边，让阿柱他们轮守的距离再退远十步！多备火盆和烈酒！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冰窖入口十丈之内！另外…让吴大夫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什么固本培元、或者能暂时压制她体内异动的药方！钱不是问题！”
“好。” 周婉娘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下。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柳青黛此刻的状态，如同一个连接着地底寒冰炸弹的引信，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退出柳青黛的房间，站在染坊小院的阳光下，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奇异寒意，如同无声的警兆。
“相公，你打算…” 周婉娘看着王大柱，欲言又止。她知道王大柱在想什么，那想法太疯狂。
“等！” 王大柱望着紧闭的房门，声音低沉而坚定，“等吴大夫的药，等她的变化！也等…一个时机！地窖里的东西必须处理，而她…或许是唯一能处理它的人！在那之前，我们必须稳住！”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工棚方向再次传来那沉重而稳定的织机轰鸣声。
“哐当——嘎吱——哐当——嘎吱——”
这声音，如同王家沟永不屈服的心跳，穿透了弥漫的寒意与未知的恐惧。王大柱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无论前路是福是祸，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身后这座刚刚从血火中挣扎站起的府邸，为了那些依靠他、他也必须守护的人。
他需要力量，需要时间，更需要…柳青黛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