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里很快就传来了“噼啪”的柴火爆裂声,和“刺啦”的菜下热锅的声响,浓浓的烟火气让这座略显空旷的院子,瞬间充满了家的味道。
堂屋内,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气氛却有几分沉默。
陈贵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看着儿子这身干净的青衫,和那份与村里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最后,他只是从怀里摸出旱烟袋,磕了磕,又觉得在仙师儿子面前抽这个不妥,又讪讪收了回去。
陈平将父亲这一连串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中有些发酸。
他先开了口,他指了指这间宽敞明亮的堂屋,问道:“爹,咱家这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
提起这个,陈贵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自豪的神色。
“你走后第二年就盖了,”他咂了咂嘴,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你被仙师带走时,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我跟你娘合计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先紧着盖了这三间大瓦房,又置办了几亩上好的水田。”
陈平默默听着,心中了然。
一百两白银,在修仙者眼中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凡人家庭,足以彻底改变命运的轨迹。
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和那双浑浊却满足的眼睛,心中五味杂陈。
“茵茵呢?”陈平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小妹她……现在还好吗?”
话音刚落,刘慧就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炒鸡蛋走了进来,正好听见儿子的问话,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好,好着呢!那丫头,可是咱们村里最有福气的姑娘!”
她将菜盘子放在桌上,又给陈平拿了双筷子,这才坐下,兴致勃勃的说了起来。
“当年咱家盖了新房,又有了余钱,说亲的媒婆几乎把咱家门槛都给踏破了!”刘慧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你妹妹模样本就周正,再加上是‘仙人’的妹妹,十里八乡的好小伙,任她挑!”
“后来呢?”陈平追问道,心中也跟着紧张起来。
“后来啊,镇上开私塾的林秀才,亲自托人上门提亲。那林生是个好后生,虽然是个读书人,但身上没有半点酸腐气,为人踏实肯干,对你妹妹更是没得说。我跟你爹都相看过了,是顶好的一门亲事,就把你妹妹嫁过去了。”
陈贵在一旁补充道:“林生那孩子,确实不错。成亲后,对阿芳百依百顺,如今已经是孩他爹了,小两口的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
听着父母你一言我一语的讲述,陈平的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妹妹的人生。
她长大了,嫁人了,成了母亲……
而这一切,他都错过了。
从她情窦初开,到披上嫁衣,再到为人母的喜悦,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有一次在场。
是他心中难以弥补的遗憾。
但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欣慰与喜悦,又将这份遗憾冲淡了不少。
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后,家人会受苦。
如今得知妹妹觅得良缘,生活美满,他心中一块悬了多年的大石,终于缓缓落地。
对他而言,这比得到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让他心安。
“他们……现在就住在镇上?”陈平问道。
“是啊,离得不远,茵茵时常带孩子回来看我们。”刘慧笑着说,“改明儿让你爹去镇上捎个信,让他们回来,一家人好好聚聚!”
陈平点了点头,心中已在盘算着,该给这个素未谋面的妹夫,和小外甥,准备些什么见面礼。
就在这时,陈贵像是想起了什么,对刘慧说道:“对了,也该让安儿回来一趟,见见他这个只在画像里见过的大哥。”
安儿?
陈平微微一愣,这个陌生的名字让他有些疑惑。
“爹,安儿是……”
陈贵和刘慧对视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咳,”陈贵干咳了一声,老脸微微一红,“平儿,你走后第三年,你娘……她又给你添了个弟弟。”
弟弟?!
这个消息,让陈平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爹娘。
他离家十九年,家里……竟然多出了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的亲弟弟!
看着陈平那震惊的模样,刘慧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的解释道:“当年你被仙人带走,我和你爹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这偌大的房子里少了点啥……后来就有了,平安的安,今年都十六了。”
陈平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离家时,还是家中独子,如今再回来,却凭空多出来一个十六岁的弟弟。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过奇妙,也太过……不真实。
“安儿这孩子,从小就聪明,”提起小儿子,陈贵的脸上满是喜爱,“读书很有天分,不像我跟你娘,都是睁眼瞎,他现在就跟着他姐夫林生在镇上的私塾里念书,准备考个功名回来,光宗耀祖。”
刘慧在一旁叹了口气,补充道:“前些年,仙人又来咱们平阳城收徒,我跟你爹也让你弟弟去试了试……可惜,他没那个仙缘,验不出灵根。”。”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对小儿子的遗憾,但也带着一丝庆幸。
陈平的心中,此刻百感交集。
他终于明白了。
家里这座青砖大瓦房,妹妹那份足以让秀才都亲自上门的丰厚嫁妆,还有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能够安心读书的束修……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十九年前,自己被梧桐宗“买走”时,留下的那一百两银子。
原来,自己虽然踏上了虚无缥缈的仙途,但对这个凡俗的家而言,他更像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精神图腾,以及一笔最初的启动资金。
真正撑起这个家的,是父亲日复一日的辛劳耕作,是母亲勤勤恳恳的操持家务,是妹妹用那笔钱经营出的美满姻缘。
他这个所谓的“仙师”儿子,对这个家的实质性贡献,远不如那一百两白银来得实在。
父母康健,弟妹安稳。
这个家,在他缺席时间里,不仅没有衰败,反而愈发兴旺。
……
夜幕降临,一家人围坐在桌前,吃着这顿迟到了十九年的团圆饭。
饭桌上,一盘炒鸡蛋,一碟咸菜,还有一锅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陈平看着眼前这在寻常人家已经算是不俗的饭菜,再没有了辟谷丹入口时的那种枯燥感。
他拿起碗筷,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仿佛要将多年的思念,都一并吞入腹中。
“慢点吃,慢点吃,锅里还有,”刘慧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不停的往他碗里夹菜。
陈贵话不多,却破天荒的拿出了一小坛珍藏多年的米酒,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脸膛喝得通红。
气氛温馨而又融洽。
酒过三旬,陈贵放下酒杯,看着身旁不停咳嗽的妻子,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
陈平的灵觉何其敏锐,立刻察觉到了父亲情绪的变化。
“爹,您怎么了?”
陈贵摆了摆手,不想坏了这气氛:“没事,没事,人老了,瞎感慨。”
“老头子,跟孩子有啥不能说的。”刘慧自己倒是不在意,笑了笑对陈平说,“你爹是心疼我这身子骨。老毛病了,一到阴雨天就咳嗽得厉害,喘不上气。”
“镇上的大夫都瞧过了,说是年轻时候干活太累,落下病根了,治不好,只能慢慢养着。”
陈平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郑重。
目光落在了母亲那张带着笑意的苍老脸庞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