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紫霞山的影子拉得悠长。
丹心阁内,不悔道人面对杨锦的打趣,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并不反驳,
那历经风霜的眉宇间,却分明流淌着久违的温煦暖意,仿佛冰封多年的古井悄然化开一丝涟漪。
屋外廊下,三姑娘听得真切,莲步轻移,如一阵清风卷入屋内,含着清笑为不悔道人解围:
“大伯所言不虚,我确是他的侄女。”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杨锦自昏厥中初醒,神思尚自混沌,骤闻此等匪夷所思的变故,不由得睁大了双眼,疑云满布地望向二人。
不悔道人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待杨锦胃口被吊足,方徐徐道出其中曲折。
这机缘巧合,委实太过离奇,杨锦怔忡半晌,犹自难以置信。
便在此时,杨锦目光扫过不悔道人右臂,但见那宽大道袍的袖管空空荡荡,随风轻摆。
他心头一震,挣扎着撑起身躯,失声惊问:
“道长!您…您的手臂?”
不悔道人闻言,神色却是云淡风轻,呵呵一笑,仿佛在说旁人的事:
“此乃祖师爷庇佑,舍一臂而保残躯,若不然,贫道早已命丧黄泉矣。”
言语间毫无悲戚,倒似解脱一般。
杨锦心中痛惜难当,执意要问个明白。不悔道人拗不过他,只得将断臂之事细细道来。
原来,当杨锦遁入地室之后,绝情门数十名高手如狼似虎般冲入太极门丹心阁,与留守的太极门弟子厮杀起来。
虽地室陷阱已令魔教先锋折损惨重,然此番救援之敌却是有备而来。
不仅个个武功精湛,出手狠辣,且目标明确,直扑别苑地室入口,显是门中出了内奸,泄露了机密。
来人并不恋战,反倒分头将各处房舍泼上麻油,又撒下大把红磷粉。
霎时间,烈焰腾空而起,红磷遇火爆燃,滚滚浓烟冲天蔽日,顷刻便将整个院落笼罩其中。
院内群雄正自混战,猝不及防被浓烟呛得涕泪横流,目不能视,只听得呛咳声、惨嚎声、兵刃撞击声此起彼伏。
众人心胆俱裂,唯恐遭了暗算,只得各自舞动兵刃,护住周身要害,哪还顾得旁人死活?
趁此混乱,那从地道中狼狈逃出的付清,在内应指引下,率几名护法如泥鳅般滑入浓烟深处,踪迹杳杳。
太极门门主冷雁峰见白烟弥漫,心知魔教欲借烟遁逃,怒喝一声,立时率玄门门主逍遥子等顶尖高手,纵身跃出院墙,如大鹏展翅,直扑丹心阁下山要道。
追至山门,烟气渐薄,果见数里之外几点火光摇曳,约莫四五条人影正仓皇向山下逃窜。
冷雁峰眼中杀机毕露,率众疾追。
追至山下幽深峡谷涧口,那几点火光却倏然熄灭。
夜色如墨,山涧死寂,唯有风声呜咽。冷雁峰心头警兆骤生,不及喝令,四面八方锐啸破空,无数淬毒劲弩如飞蝗般攒射而至!
众人惊怒交加,舞动长剑格挡,叮当之声密如骤雨。
待狼狈撤出这死亡峡谷,同行的二十余位高手,竟已倒下大半,血染涧石!
回望山顶,丹心阁方向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穹。
冷雁峰面如寒铁,猛地顿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不好,中了魔教调虎离山之计!”他长剑一引,带着仅存的几名心腹,发足狂奔,向山上回援。
待几人气喘吁吁奔至太极门正门,眼前景象令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丹心阁已陷入一片火海,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昔日庄严肃穆之地化作人间炼狱。
四处皆是太极门家眷仆役的哭喊哀嚎,声震云霄。
冷雁峰心胆俱裂,冲入火场,寻到冷夫人藏身之处,见女儿冷秋云正护着瑟瑟发抖的母亲,而他的两个儿子却踪影全无!
冷雁峰不及细问,强抑悲愤,率人急扑无名别苑。
此时苑内烟尘火光稍歇,遍地狼藉,横七竖八倒卧着众多武林豪杰的尸身,断肢残骸随处可见,而魔教妖人却已渺无踪迹。
冷雁峰目光扫过,忽见胞弟冷雁青倚坐一旁,面色苍白,身上带伤,而他周遭躺倒的,竟全是身着太极门服饰的弟子!
细看伤势,竟多是被本门“回风拂柳”剑法所伤!
冷雁峰瞳孔骤缩,一股冰寒刺骨的怒意直冲顶门,他大步上前,不由分说,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掴在冷雁青脸上。
冷雁青挨了打,只是颓然低头,默然不语。
原来,当浓烟弥漫之际,魔教中人早已悄然隐伏暗处,只以尖利呼哨惑乱人心。
群雄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毒烟之中,惊惧交加,唯恐被近身偷袭,竟各自为战,手中刀剑只顾护住自身,哪管身边是敌是友?
混乱之中,误伤甚至错杀同道的惨剧,比比皆是。
这人心鬼蜮,竟比那烈焰毒烟更为致命!
却说那地室之内,不悔道人因忧心杨锦安危,冒险闯入。
岂料,那逃至半途的付清,窥见冷雁峰等人下山追击,竟又胆大包天,带着几名护法高手折返地道,意图救出被困的绝情门宗主。
双方恰在狭窄的地道石门口狭路相逢!
不悔道人先前已历经苦战,好不容易杀到出口,气息未定,忽觉一股阴风袭体。
绝情门长老裘乔玺的成名绝技“追魂索”已然无声无息缠至!
那精钢打造的索链上夹杂着一个个锋利的小银勾,锁链顺势一摆便缠在了不悔道人的胳膊上。
只见裘千玺向后一拉,
“噗”地一声深深嵌入不悔道人臂骨骨肉之中!
剧痛钻心,不悔道人只觉一股阴寒歹毒的内力顺铁链直透经脉,半边身子瞬间麻痹。
眼见裘千玺狞笑着发力回扯,欲将他拖入死地!
千钧一发之际,不悔道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左臂疾挥,寒光一闪,伴随着一声压抑的闷哼,血光迸现!
他竟以左手长剑,生生斩断了被铁爪锁死的右臂!
壮士断腕,只为求生!
借着裘玺收力不及的刹那,他身形暴退,险之又险地逃过一劫!
付清等人见地道石门厚重,短时难以破开,只得悻悻退去。
待几人重返地面,裘千玺目光如电,瞥见一旁正与魔教喽啰缠斗的一人,所使身法飘忽诡谲,
赫然是玄门嫡传的“幻影迷踪步”!
他心念电转,料定此子必与逍遥子渊源极深,当即狞笑一声,身形如鬼魅般欺近,几招凌厉狠辣的擒拿手使出,便将那惊惶失措的年轻人拿下。
那年轻人正是逍遥子独子逍遥风!
他骤然落入敌手,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
“我乃玄门逍遥子之子!尔等敢伤我分毫,我爹定将尔等碎尸万段!”
付清等人闻言,非但无惧,反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
付清眼中凶光一闪,长剑挥落,血光迸溅,逍遥风一条臂膀齐肩而断。
随即,一柄喂毒飞镖穿透断臂,将其牢牢钉在屋檐之上!
付清阴恻恻道:“留你断臂一条,这是绝情门给你爹的拜山之礼!”
言罢,挟着惨叫不止的逍遥风,遁入后山密林。
待冷雁峰等人赶至地室口,逍遥子一眼便瞥见那钉在石门上的断臂,
那熟悉的衣衫,那腕间他亲手所系的玉扣…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眼前发黑,浑身剧颤,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强撑着才未晕厥过去。
无边的怒火与痛悔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他厉啸一声,双目赤红,再不顾其他,带着手下金、木两位长老,如疯魔般循着血迹向后山狂追而去。
逍遥子追至山下密林,远远便见一棵老槐树上吊着一人。
奔至近前,看清那人面目,逍遥子如遭雷击,正是他仅存一息的独子逍遥风!
水、木二长老慌忙将其解下,略一探查,心如死灰——逍遥风全身经脉竟已被一种阴狠毒辣的内力寸寸震断。
莫说武功尽废,此生已形同废人,余生只能在床榻之上苟延残喘!
逍遥子年过五旬方得此子,平日视若珍宝,百般溺爱,何曾想过竟落得如此下场!
他抱着儿子冰凉的身体,仰天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悲嚎。
随即,这位名震江湖的玄门之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随后一言不发,带着门人,在太极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伤心之地——紫霞山。
经此一役,太极门与赴会群雄皆元气大伤,死伤惨重。
一场原本意在彰显武林正道的盛会,最终却以如此惨烈血腥的结局收场。
如同沸汤沃雪,给如火如荼的武林大会浇下了一盆彻骨寒冰。
杨锦看着不悔道人的断臂,未曾想到自己此番劫难,非但未死,三姑娘还在身旁,真可谓因祸得福。
不悔道人目光扫过杨锦与三姑娘,见二人虽强自镇定,眼神却不时交汇,一个面颊微晕,一个目光闪躲,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旖旎情愫。
老道心中了然,微微一笑,起身便欲离去。
“大伯,您要去何处?”三姑娘轻声问道,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不悔道人捋须轻笑,揶揄道:
“呵呵,贫道在此,怕是有碍观瞻了。
我去寻修真道长讨杯清茶,品一品这人间烟火外的滋味。”
言罢,飘然出门,留下屋内一对面红耳赤的男女。
地室之中,绝境之下,二人皆以为命不久矣,抛却了世俗礼法,袒露心迹。
如今重返人间,那生死相依的炽热情愫仍在,却反觉羞赧难当,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
杨锦望着三姑娘,但见她白皙如玉的脸庞上红晕未褪,宛如朝霞映雪,更添几分娇艳。
三姑娘被他看得心如鹿撞,面目低垂,假意道:
“我…我去瞧瞧粥熬好了不成。”话音未落,人已如受惊的小鹿般闪身出门。
院中,煮粥的小火早已被细心的不悔道人熄灭,只余袅袅余烟,人却已不知去向。
三姑娘定了定神,盛了一碗清粥,又理了理微乱的鬓角衣襟,方端着碗回到杨锦榻前。
她将粥碗置于案几,正欲转身,手腕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杨锦稍一用力,她便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榻沿。
“喂我。”杨锦目光灼灼,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嘴角却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三姑娘心跳如鼓,面上更烫,只得依言坐下,执起羹匙,小心翼翼地舀起米粥,吹了又吹,才送入杨锦口中。
她一面喂着,一面竖起耳朵细听门外动静,唯恐有人撞见这羞人的亲昵景象。
两日后,杨锦伤势已无大碍,行动如常,便向修真道长辞行。
不悔道人一路相送,直至山下岔路。三人约定,待杨锦习得太极功成,便来此相会,共赴西域寻找其师弟白宗元的下落。
见有三姑娘同行照料,不悔道人心中也宽慰不少。
临近城镇,三姑娘取出轻纱覆面,遮住那惊世容颜。
二人寻到陈忠、孙安、孙顺三人落脚的客栈。
陈忠三人骤见三姑娘竟与杨锦联袂而来,且二人眉目传情,举止间透着说不出的亲昵,皆惊得目瞪口呆,心中疑窦丛生,却慑于三姑娘平日威势,无人敢问。
更令三人错愕的是,三姑娘一改往昔冷若冰霜的做派,言语间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婉,让他们一时手足无措。
杨锦仔细检视陈忠与孙安伤势,见虽重,但服了自己配制的伤药后已稳定下来,性命无虞,心中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