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慵懒地洒在洛华镇喧嚣的街市上,聚仙楼临窗的雅座间,杨锦与赵婉之杯盏交错,酒兴正酣。
楼下市声嘈杂,饭菜香气与酒香交织弥漫。
忽地,楼下门口一阵骚动,夹杂着店家的呵斥与推搡之声。
杨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者,正被店小二不耐烦地往外驱赶。
老者身形佝偻,眼神浑浊,口中似在喃喃自语。
杨锦定睛细看,心中蓦然一动——此人分明是那夜画壁幻境中所见的疯癫老者!
“婉之姑娘,”杨锦手指楼下,侧首问道,“你可知此人来历?”
赵婉之顺着杨锦所指望去,柳眉微蹙,随即起身,朝楼下脆声唤道:
“小二!且让老李头上来,我与他有事相询。”
小二见是赵家大小姐吩咐,虽面露难色,终究不敢违拗,只得将那老者引上楼来。
老者一见到赵婉之,浑浊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脸上堆起憨厚的笑容,局促地站在一旁,双手不住地搓着衣角。
“老李头,坐吧。”赵婉之温言道,亲自提起酒坛,为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
老者似未听见,依旧站着,端起那粗瓷大碗,仰起头,“咕咚咕咚”一气饮尽。
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他也不甚在意,只用那油亮的袖口胡乱一抹下巴,咂了咂嘴,脸上显出回味无穷的满足。
赵婉之莞尔一笑,也不以为意,索性将酒坛推到他面前,又将桌上那盘红亮油润的辣子鸡拨了大半到一个空碗里,再夹了些酱牛肉、花生米等下酒菜一并放过去。
老者这才抓起筷子,也不坐凳,就势蹲在桌旁,狼吞虎咽起来,每吃几口,便捧起酒坛灌上两口,神情专注得仿佛天地间只剩眼前酒食。
杨锦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微感诧异。他没想到赵婉之这般出身娇贵的大小姐,竟能如此平和自然地对待一个落魄疯癫的老者,眼中全无鄙夷之色,反透着几分怜悯与随性。
这份气度,让杨锦心中对她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好感。
待老者吃得七八分饱,赵婉之轻叹一声,对杨锦道:“杨兄,你既问起,我便与你说说这老李头的故事吧。
他年轻时,也曾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为人豪爽,乐善好施,更痴迷武学,在武林中颇有侠名。
后来,听闻神剑山庄后山崖壁上有传承百年的武学奇观,便满怀憧憬地上山瞻仰。”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低沉:“谁知,他在那画壁前盘桓观摩数日后,竟渐渐神智失常。
终日胡言乱语,逢人便惊恐地说画中有人要取他性命,惶惶不可终日。
好好一位侠士,就此成了这般疯癫模样。
家人也曾数次上山,想劝他离开,可他每每被带下山不久,又会偷偷跑回崖壁前痴看。
时日一久,家人也无可奈何,他便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成了这洛华镇一景。”
正说着,那老者已将碗中酒菜扫荡一空。他满足地打了个嗝,顺势抬起头,目光恰好与杨锦对上。
刹那间,他那浑浊的双目猛地瞪圆,脸上憨笑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惊恐!
他指着杨锦,嘴唇哆嗦,结结巴巴地嘶喊道:
“不…不要…看…看那画!画…画里有人…会…会杀了你!杀了你!”
赵婉之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杨兄你看,他又犯起迷糊来了,总是这几句疯话。”
杨锦心中却是雪亮,这老者定是认出了自己便是那夜同在画壁前的人。
一股悲悯涌上心头,他沉声道:“前辈,那不过是幻象迷障,切莫当真!”
赵婉之闻言,飞了杨锦一个白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也跟着发痴了不成?”
杨锦只得无奈摇头。画壁幻境之事确实匪夷所思,常人难以理解,也难怪众人不信。
老者又惊恐地嘟囔了几句,随即不顾众人目光,踉踉跄跄地奔下楼去。
赵婉之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幽幽叹道:“唉,定是又跑去崖壁看画了。
自他疯癫之后,敢去那崖壁参悟的人也越来越少。
江湖中人渐渐发觉,那壁上似乎并无什么绝世武功秘籍,反倒像是藏着些惑人心神的邪门巫术,令人避之不及。
可怜那壁上蕴含的高深剑意,怕是真要随着时光长河,永远沉眠,再无人能懂了。”
两人心中各有感触,酒意也上了头。正欲起身离去,酒楼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
此人头发凌乱如草,双目布满血丝,显是疲惫至极。
他右手紧握一柄阔刃重剑,左臂胡乱缠着块渗血的粗布,显然负伤不轻。
鹰隼般的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确认无甚凶险后,才又转身出去,引进来一少女与一中年汉子。
那少女头戴宽沿斗笠,面上覆着薄纱,一袭素白长裙纤尘不染,虽看不清容貌,但身形窈窕,气度清冷。
中年汉子则生得虎背熊腰,满脸风霜之色,寸许长的胡茬支棱着,身上衣衫多处破损,沾满尘土,好在并无明显伤痕。
三人径直走到靠窗角落一张桌子坐下,那中年汉子紧靠窗边,警惕地不时向外瞥视,与受伤老者一左一右,将白衣少女护在中间。
老者沙哑着嗓子唤来小二,催促快些上些简单吃食。三人刚动筷子,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杂沓的马蹄声,如闷雷般滚近!
紧接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鱼贯而入,人人腰挎钢刀,凶神恶煞,也不言语,便默契地散开,正好将白衣少女三人围在当中,堵死了所有出路。
这些人既不点菜,也不交谈,只是抱着臂膀,用饿狼般的眼神死死盯住中间三人。
受伤老者眉头紧锁,握筷的手却依旧沉稳,只是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中年汉子则肌肉紧绷,手已悄然按在腰间兵刃之上。
空气仿佛凝固,剑拔弩张!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门外又踱进三人。
那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如蒙大赦般齐刷刷起身,躬身行礼,声震屋瓦:
“属下恭迎柳使者、黄长老、史长老!”
来者正是威虎堂掌旗使者柳传风,以及堂中五大长老中的黄霸天与史文魁!
三人甫一进门,目光便不约而同地锁定了那白衣少女,阴鸷中带着志在必得的狠厉。
店小二早已吓得两腿抖动,硬着头皮上前询问。
柳传风冷哼一声,随手往地上抛出一大锭雪花银,哐当作响,狞声道:
“立刻关门!今日大爷们要来个瓮中捉鳖!”话音未落,一众威虎堂弟子已哄笑起来。
小二面如土色,刚想开口哀求,那黄长老已不耐烦,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朝旁边一张空桌拍下!
只听“咔嚓”一声裂响,那厚重的实木方桌竟被他一掌生生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堂中食客们何曾见过这等凶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夺门而逃,顷刻间酒楼便空了大半。
受伤老者端起面前的粗瓷酒杯,与中年汉子轻轻一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决绝:
“何兄弟,待会儿我拼死挡住他们,你护着小姐,从这窗户走!切记!”
中年汉子喉头滚动,目眦欲裂,似要争辩。
老者却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哼!这是哪里窜出来的恶狗,在此狂吠扰人清静?好大的威风呀!”
正当威虎堂众人杀气腾腾,欲要动手之际,角落里忽地传来一声女子清叱。
其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虽是呵斥之语,由她口中喊出,非但无半分威严煞气,反倒带着几分娇憨,煞是好听。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角落雅座竟还有一桌未曾离去的客人!
只见那出声的女子——正是赵婉之——旁若无人地用筷子夹起盘中一粒裹着红油的鸡肉粒,慢条斯理地嚼了几下,然后“噗”地一声,将一根细小的骨头朝着黄长老的方向精准地吐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还挑衅般地扬起下巴,轻蔑地扫了威虎堂众人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群土鸡瓦狗。
黄霸天好不容易营造出的凶悍气势,竟被赵婉之这轻飘飘一句话和一个小动作搅得荡然无存!
他本就脾气火爆,此刻更是怒发冲冠,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厉吼道:
“臭丫头!真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屎)!”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猛虎般扑向赵婉之!
黄霸天含怒出手,快如闪电,左手成掌,挟着凌厉劲风,直劈赵婉之面门!
掌风未至,那凛冽的杀意已激得赵婉之鬓发飞扬!她何曾见过如此凶猛的掌力,俏脸瞬间煞白,竟忘了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杨锦眼疾手快,猛地探手抓住赵婉之的衣襟往后一拽!
赵婉之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身不由己地向后跌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开碑裂石的一掌!
饶是如此,掌风擦过脸颊,火辣辣地生疼,惊得她背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坐在另一边的受伤老者沉声提醒:
“小姑娘当心!这是威虎堂的恶狗,凶残得很!”
“威虎堂”三字入耳,杨锦眼中寒芒暴射!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
就在赵婉之惊魂未定之际,黄霸天见一掌落空,恼羞成怒,双掌连环击出,一招快似一招!
劲风呼啸,掌影翻飞!
赵婉之只觉眼前一花,腰间一轻,随身佩戴的一个精巧香囊竟被掌风边缘扫中,“嗤啦”一声撕裂飞落!
方才还因酒意微醺有些头晕的她,此刻额头已是冷汗涔涔,心中后怕不已。
杨锦见赵婉之已得了教训,知道不能再让她涉险,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已挡在赵婉之身前,顺手接过她递来的那柄轻灵的海棠剑。
他将赵婉之护在身后,侧首低声道:“你且退到一旁,看我来教教你,如何打这些拦路恶狗!”
赵婉之心有余悸,这次倒是异常乖巧,“嗯”了一声,依言退后几步。
黄霸天见杨锦年纪轻轻竟敢出头,狞笑道:“无知小儿,也敢捋虎须!”
当下更不留情,双掌翻飞,掌风霍霍,招招不离杨锦要害!
杨锦面色沉静,脚下踏着玄妙的步法——正是刘老头所授的“迷踪步”,身形飘忽不定,如风中柳絮,在掌影缝隙间从容穿梭,竟让黄霸天招招落空!
数招无功,黄霸天又惊又怒,老脸挂不住,暗中将十成功力运于双掌,一招“力劈华山”,势若奔雷,直取杨锦顶门!
这一掌凝聚了他数十年功力,威势骇人!
杨锦却不闪不避,眼中精光一闪,迎着掌风,右拳如灵蛇出洞,使出了迷踪拳中的一记“灵猿探山”!拳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嘭!”
两人皆在拳掌相交的瞬间吐气开声,暗劲勃发!
只见黄霸天闷哼一声,脸色骤变,右手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轻响!
他踉跄着连退数步,左手死死托住软垂的右腕,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一张脸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竟是被杨锦一拳硬生生震断了掌骨指节!
黄霸天满脸惊骇欲绝,死死盯着杨锦,嘶声问道:“你…你究竟是何人?!”
杨锦缓缓收回拳头,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拳面,淡淡道:
“不过江湖一无名小卒罢了。”
一旁的史文魁见黄霸天一招落败,又惊又怒,厉喝一声:
“小子休狂!”
腰间长剑“呛啷”出鞘,化作一道寒光,直刺杨锦咽喉!
这一剑又快又狠,角度刁钻,后续剑招更是连绵不绝,尽是阴狠毒辣的杀招,显然欲置杨锦于死地!
杨锦手中海棠剑尚未出鞘,面对史文魁如毒蛇吐信般的剑势,脚下迷踪步再展,身形如风中残荷,左摇右晃,连连后退闪避,竟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所有致命攻击,显得游刃有余。
数招过后,杨锦已将史文魁的剑路看了个大概。
就在史文魁一招“毒龙钻心”刺向他心口的刹那,杨锦眼中精光爆射!
腰间那柄其貌不扬的“无锋剑”终于出鞘!没有炫目的剑光,只有一道朴实无华的乌影闪过!
“当啷!”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史文魁一声凄厉的惨叫!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史文魁手中的长剑已然掉落在地,而他持剑的右臂软软垂下。
臂骨竟被杨锦那柄看似钝厚的无锋剑,硬生生一击震断!
满场死寂!
威虎堂众人,连同柳传风在内,无不骇然失色!
他们浪荡江湖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少年高手?一招!仅仅一招!
威虎堂两大成名已久的长老,一断掌骨,一折臂膀,此等武功,简直闻所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