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境的深秋,荒凉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天空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洗练过的高远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直剌剌地照射下来,却驱不散空气里浸入骨髓的寒意。广袤的戈壁滩一望无际,只有枯黄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干燥的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如同沉默巨兽般的土黄色山峦。
《无声之境》剧组就驻扎在这片与现代文明几乎隔绝的苦寒之地,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拍摄。
这是一部旨在冲击国际奖项的文艺片,讲述了一位自幼失聪的哑女林晓,在荒凉闭塞的西北小镇上,默默承受着生活重压、命运不公,却始终以惊人的韧性和沉默的爱,守护着生命中微光的故事。林星冉饰演的,正是这位灵魂人物——林晓。
为了这个角色,她几乎“消失”了。推掉了所有商业活动和曝光,提前三个月就开始准备。学习手语,直到能与聋哑人老师流畅交流;去特殊学校体验生活,观察聋哑人的行为习惯、眼神、微表情;甚至在家里尝试戴着隔音耳塞生活,彻底沉浸在无声的世界里,去感受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和必须依靠视觉、触觉去感知一切的敏锐。
此刻,她正坐在片场临时搭建的、低矮破旧的“家”的门槛上,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头发枯黄毛躁,随意地用一根橡皮筋扎着。脸上没有一丝妆容,皮肤因为西北的风沙和干燥显得有些粗糙,嘴唇干裂起皮。但最震撼人心的,是她的眼睛。
那不是林星冉的眼睛。那是林晓的眼睛。
一双因为长期失聪而显得格外清澈、却又如同深潭般寂静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对命运逆来顺受的麻木,日复一日劳作后的疲惫,看向相依为命的患病奶奶时深藏的担忧与温柔,以及……在望向远方戈壁滩时,那偶尔一闪而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未知远方的微弱渴望。
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只编了一半的、粗糙的草蚂蚱,手指因为常年的劳作和寒冷显得有些红肿变形,但动作却异常灵巧、专注。阳光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的脊背轮廓。她没有说话,也不可能说话,但整个空间的气场,却牢牢地被她的“静”所掌控。
导演张导,一位以严苛和不苟言笑着称的国际名导,此刻正紧紧盯着监视器,眼神锐利如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片场鸦雀无声,所有工作人员都屏息凝神,生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破坏这凝练到极致的气氛。
“《无声之境》第137场,第3镜,Action!”
场记板清脆地敲响。
镜头对准了门槛上的林晓(林星冉)。
这时,饰演邻居胖婶的老演员颤巍巍地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薄的棒子面粥走过来,脸上带着朴实的、混杂着同情和无奈的表情。她走到林晓面前,用手比划着(简单的手语,配合口型):“晓啊,快,趁热喝了。你奶奶刚吃了药睡下了,别担心。”
林晓抬起头,那双寂静的眼睛看向胖婶,里面飞快地掠过一丝感激,然后迅速低下头,像是害怕这丝情绪被人看清。她伸出那双红肿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指尖触碰到碗壁的温热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仿佛这稀少的温暖对她而言已是莫大的奢侈。
她没有立刻喝,而是先捧着碗,凑到奶奶躺着的、用木板和砖头搭成的简易床铺边,探身仔细看了看奶奶沉睡的、布满皱纹的脸,确认她呼吸平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回到门槛上,捧着碗,小口小口地、极其珍惜地喝着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粥。
整个过程,她没有一句台词,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幅度。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眼神的流转,每一次手指的颤动,都精准地传递出林晓内心的复杂世界——她的坚韧,她的感恩,她的担忧,她对奶奶深沉的爱,以及那被艰难生活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沉默与隐忍。
她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直到碗底彻底空了,她还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碗边残留的粥渍,然后看着空碗,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和……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对温饱的渴望。但那空茫和渴望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的平静。她默默地将空碗放在脚边,重新拿起那只未编完的草蚂蚱,手指再次灵活地动了起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从未发生过。
“cut!”
张导的声音通过喇叭响起,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
片场依旧安静,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林晓那令人心碎的氛围里。
几秒钟后,张导猛地从监视器后站起身,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大步走到片场中央,目光灼灼地盯着刚刚从“林晓”状态中缓缓抽离出来的林星冉。
林星冉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带着林晓的余韵,茫然地看着导演。
突然,张导抬起手——
“啪!啪!啪!”
他用力地、一下一下地鼓起了掌!
这掌声在寂静的片场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
紧接着,像是被点燃的引线,副导演、摄影指导、在场所有的工作人员,仿佛瞬间被惊醒,不约而同地、发自内心地跟着用力鼓起掌来!掌声如同雷鸣般响起,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回荡,充满了激动、赞赏和难以言喻的震撼!
“好!好!好!”张导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走到林星冉面前,这位素来严厉的导演,此刻眼中竟隐隐有激动的泪光闪烁,他用力拍了拍林星冉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林星冉!这条过了!完美!无可挑剔!你就是林晓!林晓就是你!我敢说,这是我近几年拍过的最好的表演之一!你让我看到了一个演员的信念感和爆发力!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巨大的赞誉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周围工作人员们敬佩和热烈的目光。灯光师、场务、甚至那位演胖婶的老演员,都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林星冉站在原地,听着耳边轰鸣的掌声和导演毫不吝啬的夸奖,一时间有些怔忡。三个月来的与世隔绝,全身心的投入,无数个夜晚对剧本的揣摩,对手语一遍遍的练习,对角色内心世界的反复挖掘……所有的辛苦、压力、自我怀疑,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她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得流泪,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戈壁滩上冰冷而干燥的空气,然后,对着张导,对着所有工作人员,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导演,谢谢大家。”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平静和真诚。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功劳。是整个剧组在这艰苦环境下的共同努力,才成就了《无声之境》,才成就了“林晓”。
苏棠第一时间冲了上来,将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紧紧裹在她身上,看着她苍白憔悴却眼神清亮的脸,又是心疼又是骄傲,眼眶都红了,哽咽着说:“杀青了!冉冉!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
是啊,杀青了。
《无声之境》最后一个镜头,在林星冉那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表演中,圆满落幕。
回到临时居住的、条件简陋的招待所,林星冉几乎累得虚脱。连续数月的高强度拍摄,尤其是最后阶段几场情绪爆发力极强的戏,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泡了一个热水澡,洗去一身风尘和疲惫,然后倒在硬板床上,沉沉睡去,连梦都没有。
这一觉,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当她再次醒来时,窗外天光已大亮。戈壁滩的阳光依旧刺眼,但落在眼里,却仿佛有了不一样的温度。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感受着身体里那种极度透支后的空虚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盈。
“林晓”离开了。那个在她身体里驻扎了数月、与她同悲同喜的灵魂,终于完成了她的使命,缓缓褪去。
而她,林星冉,回来了。
她拿起静音了数月的私人手机,开机。瞬间,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蜂拥而至,嗡嗡地震动了许久。
有苏棠处理工作事宜的汇报,有江澈插科打诨的慰问,有圈内几位好友的关心……她的手指快速滑动着,目光却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下来。
沈聿珩。
信息不多,只有寥寥几条,时间跨度却覆盖了她进组后的这几个月。
【沈聿珩:已到剧组?一切顺利?】
(发送于她进组第一天)
【沈聿珩:西北苦寒,注意保暖。】
(发送于一个月前,当地骤降温时)
【沈聿珩:张导来电,盛赞你敬业刻苦,演技精进。】
(发送于一周前)
最后一条,是昨天深夜。
【沈聿珩:杀青快乐。我在外面。】
言简意赅,一如既往是他的风格。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浮夸的赞美,只有最直接的信息和……最后那句,近乎承诺的“我在外面”。
林星冉看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轻轻摩挲着,心底深处某个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微澜。这几个月,她刻意屏蔽了外界所有干扰,包括他。她知道他或许关注着,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克制而持续地存在着。
她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放在一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
清冽干燥的风瞬间涌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远处,是无垠的、苍凉壮阔的戈壁滩,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沙石的声音。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
这几个月,她不仅仅是完成了一部电影,塑造了一个角色。她更是在这近乎苦修般的沉浸中,完成了一次对自我的淬炼和洗礼。她将过往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挣扎,都融入了“林晓”这个角色里,通过她的沉默、她的坚韧、她的爱,尽情地宣泄、表达。
那些沉重的、束缚着她的东西,仿佛随着“林晓”的杀青,也被一同留在了这片苍茫的土地上。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和……强大。
脱胎换骨。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不再是那个需要靠着沙雕外壳来保护自己、对豪门充满疏离和警惕的林星冉,也不再是那个会被林薇薇的伎俩气得跳脚、需要苏棠和沈聿珩时时护着的林星冉。
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内在的、坚不可摧的力量核心。
她是演员林星冉。是用演技和作品说话的林星冉。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苏棠打来的,声音兴奋无比:“冉冉!醒了没?赶紧收拾一下!张导刚跟我通完电话,他对你赞不绝口,说《无声之境》后期他会亲自盯,送审国际电影节的流程也已经启动了!他非常有信心!还有,好几个顶级品牌和剧本邀约都递过来了,就等你回京定夺!我们该回去了!”
回去。
林星冉望着窗外那片成就了“林晓”、也重塑了她的广阔天地,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好。”她对着电话那头的苏棠,也对着自己说,“我们回去。”
属于林星冉的、全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