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的清晨,寒意尚未褪去,县火车站的月台上却已挤满了人,呵出的白气交织成一片离别的薄雾。
韩婧穿着那件从羊城带回来的米白色呢子大衣,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却依旧挡不住眼眶周围那一圈明显的红晕。
“妈,我走了,您真的不跟我去羊城吗?”韩婧紧紧握着母亲王玉琴的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王玉琴用力回握女儿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花:“傻孩子,妈年纪大了,不想再奔波了。”
“秀山屯挺好,卫东给我安排了活儿,街坊邻居也熟,我就在这儿,等你放假回来看我,啊?!”
她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一旁的陈卫东,眼神里充满了托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卫东啊,小婧一个人在外头……你,你们……要好好的。”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韩婧脸颊微红,陈卫东则郑重地点头:“王阿姨,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婧姐的。”
沈清如上前,轻轻拥抱了韩婧,柔声道:“婧姐,一路顺风,到了记得报平安。”
沈玉茹也扑上来,带着哭腔:“婧姐,我会想你的!你也要想我们!”
李春梅站在稍后一点,眼神温和,也上前抱了抱韩婧:“妹子,在外头别亏待自己,常写信联系。”
最后,韩婧走到陈卫东面前。
站台的广播已经开始催促旅客上车,离别的气氛达到顶点。
她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信封,塞到陈卫东手里,指尖冰凉。
“这里面……是我这几天整理的一些南方外贸的政策风向,还有几家可能有旧设备出售的服装厂信息,都标了地址和大概价格。”
她语速很快,仿佛怕慢一点就会哽咽出声,“我知道你心思大,这些东西可能用得上。”
她抬起头,泪光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陈卫东,我在羊城等你消息!你要是敢忘了去看我……我……我就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最后一句,带着小女孩般的娇嗔和无法掩饰的深情。
陈卫东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感觉接过的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盼。
他心头一热,上前一步,不顾周围的目光,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照顾好自己,”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沉稳而有力,“等我忙完这边,一定去看你!到了那边,凡事多留个心眼,遇到难处就给我发电报。”
“嗯……”韩婧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火车汽笛发出悠长而催人的鸣响,韩婧不得不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登上了车厢。
火车缓缓启动,她趴在窗口,用力挥着手,直到站台和那个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陈卫东站在原地,直到火车变成一个黑点,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对眼眶也都红红的众人说:“走吧,我们回家。”
开车的路上,他异常沉默,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离愁……
初十,陈卫东开车送李春梅和小石头、妞妞回县城。
吉普车行驶在积雪初融的路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卫东,”李春梅打破沉默,汇报着工作,“年前运气好,碰到一户急着用钱的人家,出了三件老家具,我看着像是明清的黄花梨,纹理、包浆都挺好,就是价格咬得死,花了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和一丝肉疼。
陈卫东点点头,宽慰道:“春梅姐,辛苦你了。现在盯着这东西的人多了,以后更考验眼力和耐心。咱们稳扎稳打,宁可买错,也别错过。”
他顿了顿,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更厚的信封递过去,“这些钱和票你拿着,该打点的打点,该应酬的应酬,别省着!”
“另外,这单子上是我琢磨着以后可能会越来越稀罕的品类,你多留心。” 他递过去一张写满了字迹的纸。
李春梅接过,小心翼翼地收好,轻声应道:“哎,我晓得了。”
坐在后座的小石头,怀里依旧抱着她那本砖头厚的英语书,忽然开口,声音清脆而认真:“卫东哥,你放心吧,我会照看好家和妞妞的。我也会好好学习,不让你和婶子失望。”
她那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眼神中对知识的纯粹渴望,让陈卫东再次坚定了要倾力培养她的决心。
回到县城小院,陈卫东仔细查看了那三件黄花梨家具,木质细腻,沉手,透着岁月的温润光泽,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又下到地窖,就着昏暗的灯光,清点了里面码放整齐的一箱箱茅台、五粮液,以及用油纸妥善包裹的野山参、鹿茸等药材。
这些都是他未来庞大计划中隐秘而重要的资本储备。
李春梅跟在他身后,细心地帮他拍掉肩膀上蹭到的灰尘,又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动作自然又充满柔情:“你以后一个人在屯子里,没人管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光顾着忙,忘了吃饭睡觉。”
陈卫东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热和滑腻,心中一片安宁:“我知道,你也是,别太累着。”
正月十二,离别的时刻再次到来。
沈家父母收拾好行装,准备返回金陵。
沈柏儒临行前,将陈卫东叫到一边,神色严肃而恳切。
“卫东,”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却又带着长辈的温和,“你这大半年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有能力,有担当,更有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格局和远见。说实话,把清如和玉茹交给你……我是放心的,但也最是不放心的。”
他叹了口气,“她们姐妹俩,性子不同,却都对你情根深种!我这做父亲的,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妥善处理好这份关系,她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心地纯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都是我无法承受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卫东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坦然又郑重地回答:“沈伯伯,您的话我记住了。清如和玉茹对我的情意,我心中有数,也倍感珍惜。”
“我不敢说能做到尽善尽美,但我向您保证,绝不会故意伤害她们任何一个。我会用我的方式,尽力去平衡,去负责!”
“我答应您的,等她们大学毕业,成熟了再做决定……”
沈柏儒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边,沈母正拉着两个女儿的手,千叮万嘱,眼圈泛红。
当她看向陈卫东时,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个带着些许无奈和认可的微笑。
就在这时,沈清如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走到父母和陈卫东面前,声音清晰而坚定:
“爸,妈,卫东,我决定了,提前跟你们一起回金陵。我想早点过去熟悉一下环境,安顿下来,也好提前准备开学的事情。”
她转头看向陈卫东,目光温柔似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执着,“卫东,我在金陵等你!金陵,以后也是你的家!”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沈玉茹先是一愣,随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只被抛弃的小兽,死死抱住姐姐的腰,把脸埋在她怀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姐!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嘛!”
沈清如也瞬间泪崩,紧紧回抱住妹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趁着沈父沈母最后去检查行李的间隙,陈卫东走到相拥而泣的姐妹俩身边。
他轻轻将沈清如从妹妹的怀抱里稍稍拉开,然后张开双臂,将姐妹二人一同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充满了不舍、理解和无声的承诺。他低头在沈清如耳边轻语:“路上小心,到了就写信。我们……学校见。”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玉茹立刻抬起泪眼婆娑的小脸,委屈巴巴地扯着陈卫东的袖子,带着浓重的哭腔追问:“那我呢?!卫东哥,你就不管我了吗?!”
陈卫东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疼又好笑,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宠溺地承诺:“怎么会不管你呢?过几天,等我把屯子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就亲自送你去京城,把你安顿得妥妥帖帖的,好不好?”
送行的车轮最终滚滚向前,载走了沈家父母和目光坚韧中带着不舍的沈清如。
原本喧闹拥挤的院子,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大部分的生气,变得空荡而安静。
只剩下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沈玉茹,和站在她身边,默默给予支撑的陈卫东。
陈卫东伸出手,将情绪低落的沈玉茹轻轻揽入怀中。
她顺从地靠在他胸前,小声地抽噎着。
陈卫东环视着这突然冷清下来的家,心中充满了对离去之人的牵挂和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前行的坚定。
小紫貂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离愁,没精打采地蜷缩在炕角,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
连平日里最是活泼好动的黑子和小白,也安静地趴在院子的角落里,耳朵耷拉着。
站在屋檐横木上的小玉,偶尔偏头看看屋内,发出一声低低的清鸣,仿佛在无声地安慰着它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