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宫家的宅邸坐落在东京都一片被高墙和浓密绿植隔绝的静谧区域,与其说是家宅,不如说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堡垒。
九月第二个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在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大门无声的滑开,迎接他的并非预想中的管家,而是一位气质干练、留着金色侧马尾的少女——早坂爱。
她穿着合体的深色女仆装,眼神锐利而冷静,兴许是接受的培养相当完全,她的行为举止相当的老练。
“丰川少爷,欢迎。辉夜大小姐已经在音乐沙龙等待。请随我来。”早坂爱的声音很是礼貌
柒月当然记得面前的早坂爱。
即便对方换上了与秀知院内校服气质截然不同的女仆装,但发色、音色、和瞳孔的颜色是不会骗人的。
她的目光和柒月的目光短暂相接后转移开,转身而去为柒月引路。
跟随着早坂爱的脚步,两人步入一条光线幽暗,悬挂着价值连城的古典油画的回廊。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每一步,都像是在踏入一个被时间冻结的结界。
最终,早坂爱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前停下,无声地躬身推开。
门后的景象,与外面的森严稍显不同。
这是一间光线相对明亮的音乐沙龙。
音乐沙龙并非传统的音乐会,它源自17-18世纪欧洲贵族和艺术家阶层,是一种小型、私密、注重交流与分享的音乐社交聚会。
它打破了台上演奏、台下静听的单向模式,强调的是音乐、人与思想之间的深度连接。
光线比回廊明亮许多,来自几扇高大的落地窗,高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修剪的日式庭院,绿意盎然。
房间中央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靠墙摆放着一架保养得极好的舒坦为三角钢琴,琴身光可鉴人。
在音乐沙龙里,音乐是核心,但不是全部。
它更像一个以乐会友的客厅,氛围轻松、优雅且充满人情味……
但显然柒月和辉夜之间并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钢琴旁侧的丝绒沙发上,端坐着四宫辉夜。
她穿着裁剪完美的浅杏色羊绒套裙,如墨玉般的长发流泻至腰间,衬得肌肤愈发冷白。
她微微侧头看着窗外的庭院,侧脸线条完美无瑕,酒红色的眼眸深邃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缺乏鲜活的高光。
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未能驱散那份经由家族淬炼的清冷疏离。
“打扰了,四宫同学。”柒月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辉夜闻声抬头,酒红色没有高光的眼瞳依旧是那样不讨柒月喜欢。
辉夜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眼瞳里渐渐泛起波澜。
“欢迎,柒月同学。请坐。”
她指向钢琴对面的另一张单人沙发,声音里没带有一点多余的暖意。
在这个四宫宅邸,她需要表现出完美的名门淑女的样子,这是经年累月训练的结果,也是刻意维持的保护色。
早坂爱无声地奉上两杯香气氤氲的伯爵茶,随后悄然退至阴影处,如同融入了背景
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种微妙的,混合着茶香的沉默。
“感谢四宫同学的邀请,以及,那封特别的‘邀请函’。”
柒月落座,目光扫过那架施坦威。
他指的是那本硬皮笔记本上,冰冷简洁的文字。
一般来说这种邀请函都是交由下人负责,并且格式和邀请函的材质以及印章都要尽善尽美,辉夜的这次邀请属于超脱自身的限制。
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柒月就会认为他在对方好感的高度应该不错,但这可是四宫辉夜,理解上不能等同于一般人。
就从两人已经一同经历过大大小小几件事,她的性子依旧是那样清冷,只有点滴改变的迹象就可以看出。
“不必客气。既然定治祖父在场时,柒月同学已为我们的‘交流’定下基调,我自然要履行。”
辉夜端起小巧的茶杯,看向茶杯中眼神仿佛在嘲讽柒月那晚的行为。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将这次会面牢牢地框定在“履行约定”的范围内
柒月并不意外,只是露出惯常的微笑。
果然,先前的想法是正确的,即便对方做出了超脱一般礼节的事情,又怎么能简单的认为是因对自己好感方面而做出的回应呢。
不过柒月最初也只需要有一个能借四宫家名头的机会才接触辉夜的,本来就对能和辉夜真的成为关系要好的朋友不抱有期待。
在外界看来自己已经成功搭上这条线,已经到了能去辉夜家和能与辉夜私下会面的程度,这样就够了。
所以今天就算放松吧,不需要那么多的算计,简单的和辉夜交流就够了吧。
不在意辉夜的冷淡,笑容开始变得自然,柒月开口说道
“我们上次在晚宴上匆匆提及音乐融合,辉夜同学在古典音乐上的深厚底蕴和造诣非凡是公认的。”
辉夜抿了一口茶,长长的睫毛低垂,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造诣非凡?不过是作为四宫家人必备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修养罢了。
那些练习的日日夜夜,指尖的疼痛,在老师冰冷的审视下弹奏出完美的音符……都与“热爱”无关。
“过誉了。只是遵循教导,掌握必要的技艺而已。技巧的完美只是基础,情感……需要服务于表达的准确性和控制力。”
眼见话题又要朝着过于理性的方向偏离,柒月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轻松地说道
“说起来,古典乐曲中,我觉得特别是肖邦的夜曲,那份细腻的情感,即使在现代听来也动人心魄。
你觉得古典音乐里那些最打动人心的部分,是否恰恰是超越了时代技巧、直指人心的‘真实’情感?”
听到这个问题,辉夜下意识地端正了坐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杯沿。
她稍稍放缓语速,谨慎地挑选着词汇
“肖邦的夜曲……确实如此。不可否认,那些历经时光洗礼仍能触动听觉的作品,往往蕴含着某种…普遍性的情感内核。”
她的目光微微游移,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达这份理解。
“技巧,无论是时代的烙印还是个人的风格,终究是情感的载体。
最高级的技巧,或许正是能够将这种‘真实’——如你所说——精确地提炼并传递出来,使其超越时代和文化的隔阂。”
她微微停顿,目光短暂地投向那架施坦威钢琴,仿佛在那光可鉴人的漆面中看到了无数练习的倒影。
“但‘真实’本身……”
辉夜的语气里染上了近乎难以察觉的迟疑,
“在古典乐的领域,尤其是对于演奏者而言,这份‘真实’并非放任,而是深刻理解后的克制表达。
它建立在绝对的技巧掌控之上,是理性框架内感性的精准投映。”
“控制力确实重要,但有的时候,过度的控制反而会掩盖掉音乐本身最原始的生命力。”
柒月认同地点点头,目光落到手中的茶杯上,仿佛在回忆什么,
这句话让辉夜微微一怔。
她确实好奇,这个能写出《Lemon》那样旋律的人,究竟接受着怎样的教育,培养着怎样的名门思维。
察觉到辉夜的好奇,柒月很自然地继续分享
“其实我最初创作《pretender》时,也试图用复杂的编曲技巧来体现技术的高超,但后来我发现,反而是放下那些设计,让旋律跟着最直接的感受走,才真正能触动听众。”
“这番话毫无说教或暗示,只是纯粹的创作体验分享,却让辉夜的心弦被‘最直接的感受’轻轻拨动。
放下设计?跟随感受?这完全违背了她被灌输的准则。”
她仔细审视着柒月,发现他谈论音乐时的眼神专注而……真诚?
“pretender……”辉夜不自觉地重复着歌名。
她听过这首歌,那直白袒露内心迷惘与渴望被理解的歌词,曾让她某次路过广播站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虽然那份共鸣很快就被她强大的理性压制下去
因为暴露脆弱是愚蠢的。
她下意识地开始分析柒月此时说出这首歌的用意。
是某种高明的探讨技巧?还是隐藏着什么策略?
但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没有。
柒月此刻的分享,纯粹源于音乐人之间的交流意愿。
既然已经在先前做出努力试图与辉夜交好之后仍旧是这种进度,那么也就没有必要用继续细思的结果同辉夜进行交流。
那无异于浪费精力。
所以柒月现在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甚至逻辑前后都可能出现问题。
“该死……为什么无法像分析其他人一样清晰地分析他的意图。”辉夜心中暗忖。
作为回应她轻声说出歌名的行为,柒月笑了笑,解释道
“那首歌其实写得挺私人的,写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很现实的东西。只是把脑子里想到的都写了出来。”
(那当然,感谢藤原聪。)
眼前柒月的样子是辉夜在学校不曾见过的柒月。
在秀知院的柒月,虽然对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善意,但辉夜是能够感觉得到情绪里表达出来的抵抗
面对班级里同学的邀请也是,言语上就表现出了滴水不漏的拒绝。
‘那份善意只是为了拒绝他人的时候不被厌恶罢了。’
辉夜如此想着,她毕竟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听从家里的意志来对她表现出善意,但情绪上满是抗拒
自小学的那个挨过的巴掌开始,辉夜就不会再相信某些来源不明的善意了。
可是——柒月和他们一样吗?
自初等部的那个话梅糖开始,到那次晚宴,还有那次面包店。
柒月的确有在向自己释放善意,但……
辉夜无法将柒月这些行动与以往那些带有强烈目的性的举动画等号,所有的行为都非常的……非常的像……一般朋友。
‘假设!假设柒月带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就称为x吧。’
辉夜的心跳,似乎比平时快了一拍。
她将这归咎于x的存在,以及分析x受阻带来的不适。
而辉夜的对面,柒月却没有思考太多。
他站起身,走向那架施坦威。
“介意我试试吗?我对自己的技巧还是相当自信的。”
其实就是手痒了,想试一下眼前的钢琴与宅邸里音乐室的那一架有什么不同。
他看向辉夜,眼神带着询问和一点跃跃欲试的少年气。
辉夜还在思考着x,自然也是微微颔首同意。
柒月坐到琴凳上,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
他没有弹奏任何复杂的古典名曲,而是轻轻按下了几个音符——正是《pretender》开篇那段带着淡淡忧伤和迷惘的旋律。
纯净的钢琴音色流淌出来,少了录音室版本的电子合成音效,却更加质朴动人,直抵人心。
他没有随着演奏歌唱,只是专注地用钢琴诉说着旋律本身承载的情感。
辉夜怔怔地看着那个沉浸在音乐中的少年,脑袋里的x被丢向远方。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以一种近乎神圣的角度倾泻而下,恰好将坐在钢琴前的柒月笼罩其中。
光线仿佛被柒月弹奏出的音符吸引,温柔地流淌过他微垂的眼睫、专注的侧脸,以及在那黑白琴键上跃动的手指。
整架斯坦威钢琴光滑的漆面映照着剔透的光泽,与他周身松弛而投入的姿态交融,形成一幅生动而宁静的画面。
在辉夜看来,那光芒不像装饰性的“金边”,而更像一束追光,将他从四宫宅邸沉重而精致的背景中清晰地剥离出来。
他不再是晚宴上那个周旋得当的丰川家继承人,也不再是校园里那个保持距离的优等生。
此刻,他只是一个沉浸在自我表达中的少年(弹上瘾了)。
阳光勾勒出他毫无防备的轮廓,也点亮了那些从他指间飘出的音符。
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感觉悄然在辉夜心底蔓延。
这画面让辉夜感到一种陌生的触动,甚至有些不安,却又奇异地并不讨厌。
它不像她所熟悉的、被严格规训过的完美舞台场景,而是一种……真实的、具有生命力的偶然。
光线、音乐和演奏者之间达成了一种和谐的共鸣,纯粹而意外,让她一时移不开视线。
辉夜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地聆听,不是为了分析,而是单纯地被那纯粹的旋律和演奏者毫无保留的状态所吸引。
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房间内陷入一片舒适的宁静。只有庭院里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辉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那陌生的心绪。
她站起身,走到钢琴旁。动作仍旧优雅,但那与最开始充满的疏离感相比,已经好了不少。
她看着柒月,酒红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松动,虽然她自己尚未能清晰地辨识那是什么。
“这首曲子……用钢琴演绎,很纯粹。”
她的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一些,尽管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
她避开了“真实”这个让她心绪不宁的词,选择了“纯粹”。
这是她第一次在评价他人时,没有附加任何关于技巧或价值的分析,仅仅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柒月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温暖而毫无负担的笑容
真是给这个家伙弹爽了,柒月甚至在内心里感慨‘果然四宫家的钢琴就是不一样’
“谢谢。大概是因为在这里,听众是懂音乐的你,弹起来也格外投入。”
这句无心之言,像羽毛般轻轻拂过辉夜的心尖。
懂音乐的你……值得投入……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如此简单而真诚的理由所认可。
辉夜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绿意。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
内心深处,某种坚固的东西,正因这毫无算计的善意和纯粹的音乐共鸣而悄然改变着形状。
她还不懂这改变意味着什么,但她隐隐感到,自己面对丰川柒月时,似乎无法再维持那副坚不可摧的冰之盔甲了。
“音乐交流……似乎并非全无意义。”
她轻声说道,语气不再是溢满的冰冷,带上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极其微弱的温度。
“下次……若有机会,可以再听听你的其他作品。”
没有冰冷的敬语,没有明确的日期,就有着一句“下次……可以再听听”
如同冰层上悄然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痕,宣告着某种变化的开始。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延续这种非功利性的私人接触。
“我的荣幸。”
柒月合上琴盖,站起身,笑容温和而笃定。
‘看来我的技术还不错。’
柒月向辉夜微微颔首
“今天非常感谢,四宫同学。这次交流让我很受启发。”
(主要是琴不错)
他的语气自然而不失礼节,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远。
辉夜没有立即回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姿态依旧端庄,表情依然清冷,但那双酒红色的眼眸中,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微光流转。
当她开口时,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先前的刻意疏离:“早坂会送你出去。”
这简短的语句,比起初见面时的公式化应对,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
她没有移开视线,而是保持着与柒月平视的姿态,这在四宫家的礼仪中已经算是一种难得的认可。
早坂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躬身等候。
当柒月随着早坂爱走向回廊时,他注意到辉夜并没有立即坐回沙发,而是站在原地,目光随着他的身影微微移动。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触着钢琴光滑的表面,那个动作轻柔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与她平日里刻板完美的举止有着微妙的不同。
再次穿过悬挂着古典油画的幽暗回廊,早坂爱为柒月打开大门。
在柒月踏出宅邸前的那一刻,他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透过回廊的阴影,他依稀看到音乐沙龙门口,那个纤细的身影仍然立在原处
阳光为她勾勒出一圈淡淡的轮廓,仿佛冰雪初融时第一缕微光下的冰雕,依然冷冽,却开始映照出温暖的光辉。
当柒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早坂爱轻轻合上大门。
她回到音乐沙龙,看见辉夜依然站在钢琴旁,手指现在完全贴在琴盖上,像是感受着残留的温度。
窗外庭院的光线将她的侧影映照得格外清晰,那总是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些许,虽然弧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小姐,需要收拾茶具吗?”早坂爱轻声问道。
辉夜沉默片刻,才缓缓回答:“稍等一会儿。”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早坂爱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罕见的犹豫——这在她雷厉风行的大小姐身上几乎从未出现过。
早坂爱垂首退到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辉夜转身望向庭院,阳光在她墨玉般的长发上流淌。
那一刻,早坂爱清楚地看见,辉夜酒红色的眼眸中,那片永远冻结的湖面已经泛起难以察觉的涟漪,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正在悄然苏醒。
改变,往往始于无声。而四宫宅邸今日的寂静中,已经悄然融进了一缕温暖的音符。